(一)
当看到我们这支队伍全部到了秦岭主峰上的平坦地后,我对大家说一了声:“歇一下,把身上的汗吹吹!”
后面上来的四辆架子车和8个人,都很快地把两人共拉着一辆的架子车找平整的地方放下来,然后坐在车辕上,有的从挂在车子上的包里拿出“金裹银”(麦面同高粱面裹在一起的蒸馍),有的从兜里拿出8分钱一包的“羊群”烟,不约而同地向我走了过来,脸上带着献媚的笑容:“排长,吃个馍”,“排长,抽根烟”!
我也从包里拿出了“金裹银”和“羊群”,把他们一个个谢了回去,于是,大家都坐在秦岭上开始了今天的午餐。
我从洗的发白了的军用挎包里拿出笔记本的钢笔,在日记上写下了日记的基本要素:
一九六九年七月七日晴秦岭。
这是一支在当时来说司空见惯的很平常的队伍。
从拉着的架子车和架子车上的铁锨、洋镐和铺盖卷以及装着面和包谷珍子的粮食口袋,谁都知道我们不是修水利的就是修公路或铁路的。
是的,我们就是修公路的。是去修由秦岭通过到四川的一条国道的。
县上分给我们公社100个民工指标,我们公社不到100个生产队,基本上一个生产队一个人。那时什么都是军队编制,这100个人为一个连,一个大队去的人则编为一个排。他们把我叫排长,因为我就是我们大队去的这九个人的负责人。
麦子刚刚收割碾打完毕,农民们还没有喘口气,农田基本建设和修公路的硬仗就打开了。生产队里的精壮劳力都修水利的修水利,平土地的平土地,到处摆开了与天斗与地斗的战场。这条公路,是连接陕西和四川的大动脉,是随时准备消灭“帝修反”(美帝国主义、苏联修正主义和一切反动派)的战备公路,所以上面十分重视,要求必须上强劳(力),上足劳(力)。我们大队是九个生产队,每个生产队去一个人。大队书记在公社开会回来后,就立即把任务分到各生产队。但听说各生产队在落实人时有的还费了事。因为一听说是去200里以外的秦岭上修公路,那些家庭出身好的,有关系的一个都不愿意去,最后报上来的名单,有的是家庭出身不好,不是地主就是富农;有的他父母有过这样那样的问题;只有一个是“红五类”,出身贫农,但他同我们去是因为父亲久病在床,母亲嫌他家穷而同一个上门接铧的河南人跑了。他在家里还要给父亲做饭,并且也看上修公路一天还有两毛钱的伙食补贴,所以报名参加了我们这支队伍。
在休息的这档口,我再一次打量了我的这支队伍,除了我以外这九个人,一队的军贤家是富农,二队的满仓家是地主,三队的拴保的父亲解放前给国民党军队一个团长当过副官(秘书),历史上有问题;四队的红兵就是那个“红五类”;五队的立国他父亲是省城某大学的教授,被打为反动学术权威,一家人从城里被遣返到农村老家;六队的天虎在同村上的一个寡妇结婚前睡过觉,被打为“坏分子”;七队的民海因为他们生产队没有地主富农这样的高成份,他家是小土地出租,也就成了他们队的专政对象;八队的江民家里也是地主,九队的海平他父亲解放前当过保长。这九个人,年龄都在30岁以下,除了立国身体比较瘦弱外,其他人身体都比较结实,大多数没有结婚,从身体上看,确实基本上是强劳。
看着这些队员,我想起了大队书记在临行前给我的交待:“全民,大队支部决定让你去秦岭公路上当排长,因为你是复员军人,预备党员,组织上考验你的时候到了。这九个人除过四队的红兵外都是‘黑五类’,好多肚子里墨水不少,曲曲弯弯多,你要高举大批判的旗帜,用毛泽东思想、林副统帅的教导好好的教育他们,谁不听话你就狠狠地批斗他!”
是的,目前我带的这支队伍,不仅仅是因为家庭出身、父亲的问题,还是刚刚从十个生产队走到一起、互相比较生疏,休息时各自只顾吃镆和抽烟,很少有人说话。我想,凭我在部队一当了多年班长的经险,管住他们是不会有啥问题的,但是,我听说秦岭上这一段路是全工程困难最多,任务最艰巨的路段。本来这段工程是分给我们县城关公社的,但我们公社的书记朱红忠刚刚由县级机关的一个造反派提拔当的公社党委书记,为了向党表红心,他主动把这段工程从县委书记那儿要了过来,但是苦了的是我们呀!
“当不了兵的,招不了工的,结不了婚的,一顿吃一斤的……”
不知是谁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引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我一看,是五队的立国。
我说:“立国,你说的是啥意思?”
立国说:“我说的是咱这10个人呀,你没看除了你,谁有当兵招工条件,有谁给我们当媳妇,那一个是不一顿吃一斤干面而一鼓嘟按不倒的青?木小伙?”
我说:“你不要打击面太广,人家红兵就同你们不一样,民海不就结婚了吗?”
立国说:“我知道红兵跟我们不一样,是贫下中农,可他心强命不强,想上天屎坠着呢,他爸那个样子他能走吗,谁不知道红兵是孝子?”
同民海共拉一辆架子车的拴保说:“再嫑糟蹋民海啦,快30的人了,娶了个寡妇还被打成了坏分子!”
坐在架子车辕上的海平说:“寡妇咋啦,就寡妇人家民海还弄了一个,晚上能抱着个大奶头睡,我看咱们几个这辈子想闻女人的气味怕都难了,精球弹着坑边响去吧!”
立国说:“也不要那么悲观,目前这种状况……不说了不说了。不过,听说山上女人嫁不出去,这回到深山老林了,说不定你们谁还会弄个媳妇带回去呢!”
……
这正是农历七月份,秦岭上远处的山林像绿得仿佛给山头缦了一层绿色的锦缎;近处的各种野花迎着夏天的骄阳无忧无虑地开放着,而山外地里的玉米和高粱等秋田作物,却由于没有下雨而旱得能拧绳子。看着大伙手里拿着的以高粱面和包谷面为主要原料的干馍,架子车口袋里装着的主要是玉米珍子的口粮,我心里一时沉甸甸的,不知下一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