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自七月以来，每次深夜归来，楼梯的延时控制路灯都会先他一步亮起来，一直到他居住的七楼。再上去，就是天空了。
这段时间，方言正失恋中。与其说是失恋，不如说失去恋爱对象。和范桑桑之间，爱情从来模糊。对她，他从不掩饰自己的无心和敷衍，而她，惯看秋月春风万千宠爱，反而更喜他的淡然，于是痴缠上来。他们之间的两年是分分合合虚虚实实的两年，爱情有如禅理，不可说破，否则顿觉索然无味。
遇见钟爱实属巧合，那天夜里，方言烟抽完了，又耐不住瘾，于是跑到小区外的超市去买。在收银处，排在他的前面是一个背着大背襄的女子，买了一大盒纯牛奶和extra蓝莓口香糖。
走出超市，却看见她坐在花圃沿上喝着牛奶，发丝微乱，面容瘦削。再看，却觉得眼熟，一个名字随记忆于口中一呼而出，她放下手里的盒子，睁大眼睛望着他，然后笑了，嘴角尚有淡白的奶渍，随即被她舌头一卷而去。
这动作将方言带回了他们的大学时代，俏皮的钟爱，和他斗嘴呕气的钟爱，在临别的火车窗前扯着他的袖口不放的钟爱。一举手一投足都不曾有过暧昧，但心里的此起彼落，竟从挥别起，一直也没有平息过。
在楼梯处，拥抱来得顺其自然。钟爱除下身上的背襄交给方言，交接手的那刻，肌肤自然接触，方言接过背襄的同时，接过了她的指尖。暗示随着他手中的热度传达到她的掌心，她俯在他的肩上，方言，这个拥抱我期待了太久。
一路交缠着步伐，交缠着热吻，走到门口的时候，方言没有察觉到今天的路灯有没有亮起。
钟爱承认，爱着方言是很久以前的事，可她不知道如何表达，以为终会有柳暗花明的一天，哪知在临别的车站上写好的信还是没能塞到他的手里，话说不出来又咽了下去，久而久之，竟成了一种向往，瘀结在心里。
如果不爱过一回，我会后悔。夜里，钟爱俯在方言的右臂上低声的说。而方言则满心欢喜地就着一个旧时人物因循着找回了过去的岁月，在人事里沉浮太久，姹紫嫣红看遍，而钟爱的出现证明了自己爱的能力，如此足够。
消失了的范桑桑终于适时出现，方言挡在门边压低着声音说，你来干嘛？他的眼睛里有些前所未有的不耐，她的心一沉。
钟爱扬着报纸飞快地跑到门边，方言，这个填词游戏你帮我做完。
报纸扬在半空中落下，范桑桑冷冽的眼神自那些黑白字背后闪出，她瞪着钟爱，狠狠地咬了咬牙，瞟了方言一眼，扭头就走。方言随即关上门搂过钟爱的肩，若无其事地说：一个老朋友。
钟爱勉力笑笑，有些生硬，不安在心里排山倒海。望着方言俊朗的侧面，猛地一下回身抱住他，脸埋在他胸前，久久不愿放手。
范桑桑再一次来的时候，是四天后的凌晨。方言被猛烈的铃声吵醒，睁开眼睛，看见蜷在他怀里的钟爱正揉着眼睛噘着嘴。
一打开门，便看到范桑桑惊慌失措的脸，一把将他拉到门外，断断续续地说：你知道吗？她不是人，她在一个月前就死了，我刚刚查到的。
方言皱了皱眉，大清早的，你说的什么话呀！
你不信？范桑桑瞪大眼睛，从包里取出一张C市的报纸，上面有着钟爱的照片和一则消息：“此次空难事件丧生的乘客中，这位名为钟爱的女孩已证实为我市市民。”
C市，是方言大学所在的城市，钟爱的家乡，就在一个月前，有新闻报道一架飞机失事，机上五十二名乘客全部遇难。
方言木立，任由范桑桑将一堆的符咒挂上他的胸前。钟爱悠悠地从房里走出来，他本能地后一退，范桑桑躲在他身后，紧紧攥住他的胳膊。
是的方言，她说的没错，我已经死了。只是鬼节未过，我的魂尚引不回去。我并不是想害你，从来没有。她半含微笑委屈地看着他，可是方言，你太粗放的心呵，一直令我的爱情有个小小的缺口。她如此忧伤余温不再，他如芒在背。她从他身边擦过，转身消失于楼梯的拐角处。
他望着她的纤细身影，怅然若失的，仿若做了一场梦。
第二天，方言打电话给从前的校友，证实钟爱的确已死。方言坐在深深的沙发里，太多往事从心里跳跃而出，拼不成钟爱一个转身的姿势，那一刻，她的笑容如此悲伤。
他沉默了。范桑桑在家里大燃香火，摆放祭物。她点了一大把的檀香在屋子里扫来扫去，说是要去除鬼气，可是，那些爱过的日子呢，那些留在了身体里的体味呢，做什么来驱逐？
他带范桑桑去外面吃西餐，整个过程中，他看着她薄薄的唇上下翻飞，声音仅在他的耳膜上停留片刻，立即消失。切牛排切到盘子，发出刺声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语。那刻的安静，让他顿悟。丢下餐具，取出钱包，匆匆地买了单。落荒而逃。
第二天，方言请了个长假，买了去C市的机票。飞机上，坐在他旁边的是个女孩，耳机声音开得很大，黄品源在唱：后来怎么消失去，再也没有任何音讯。
他扭过头，望着窗外浓重的乌云，不知道钟爱是在哪片天空，坠落，消失去。
在机场外随手招了辆的士，从车的倒后镜里他看到司机灰灰的脸色，像蒙了层尘土，那一刻，他有一种不详的预感。高速路上，雨开始大了起来。司机的手机响了，低头看号码，皱着眉大声地问：谁啊。那是方言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之后，是轰鸣的撞击和颠覆的世界。雨那样斜。
巨痛，身体撕裂一般。恍恍惚惚中，方言听见有人在他耳边低语：为什么要来这里呢？方言，为什么呢？这是谁的声音，谁的细言，那样熟悉。他想起了钟爱，他来这城市的理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