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花犍牛
刚开始我家种地用的是一头黑白花的犍牛。是土地承包那年,从生产队分来的。我爸嫌它慢,说去远处的地里需要半天时间,干不了多少活就得往回走。但是也没有其他办法。所以一直用了它五年。它刚来我家时五岁,正当年。什么活都能干。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它的心眼多起来了。
起先犁地时,犁完一根垄,再往回返时,它就摇头晃脑的不爱进去,尤其是从卸车的那头返时,更费劲。
有一天下午,到下地的时间了,我爸去牛棚牵它时,它瞪着那双牛眼睛,喘着粗气,不肯走出牛棚。那表情好像刚刚打破一项吉尼斯纪录似的。我爸以为它中午没休息好。埋怨我妈中午没喂好它。加上天气热,就让它多休息一会,晚一会儿下地。
一连好几天它都是这幅德行。
“这牲口成精了。”那天中午我妈给它加完草后,进来说。
原来,它看见人就会那样,没人的时候,悠闲自在的吃草,什么事也没有。
我们出去试探,果然,它一看见人走近就开始喘粗气,好像多累多热似的,人们躲在门后偷看时,它就很认真的嚼着草。我们又好气又好笑。我爸很生气,说:“秋天把它卖了,买匹马。”买马一直是我爸的心愿。
就这样它的聪明出卖了它。那年它十岁,买它的人也只有吃肉。
唉!
二 小红马
那年秋天,我爸从六十里地以外的一个村里,买回一匹小红马。马原来的主人介绍说,这匹马是骑着放牧的。放牧、打猎是一等好马。套车,犁地等还需要训练。
我一看见那匹马就喜欢得不得了,每天它一回来,我就负责给它饮水喂料,每次我都给它的草料里多加些苞米糠,没事时,用铁梳子给它梳理毛、挠痒痒。这匹马看见我也格外的温顺。它有个坏毛病。卸车时,打开肚带,它就急三火四的跳出来。但是,如果我在跟前,它就稳稳当当的走出来。所以,每次卸车时,只要我在家,我爸就让我站在旁边。
我放暑假了,地里没什么活了,我就在野地里放牧它。刚开始,我们出去时,爸爸用铁链子把它的三条腿都给绊住,我拿个小鞭子跟在一瘸一拐的马的后面。
后来,我给设计了一个容易羁绊的绊子,我就能操作,这样我们两都轻松了。我牵着它出去,到野地草儿茂盛的地方才给它上绊子,回来时,卸下绊子再牵回来。再后来我学会了骑它。
有一天中午,我刚给它卸下绊子,它就打着响鼻,前蹄刨地,围着我转圈。我吓了一跳。不知道怎么了,怎么拽它都不听,我以为它见鬼了,抬头左右张望,看见南面不远处,有一只鹰抓着一个东西,飞起来又落下去,落下去有又飞起来。我明白了马的意思。翻身上马,朝那鹰追去。
这只坏老鹰吃过我家很多鸡,今天我非抓住它不可。老鹰抓着东西飞不高。可能也饿极了,一会儿落下来迫不及待的想吃一口,它落下来。我们就追到跟前,无奈,那只鹰在心里狠狠的骂了我们一句,把到嘴的肉放下飞走了。我跳下马一看,是一只肥大的黑母鸡,身上还有体温。鹰没抓到,但是,抢劫了它。心里高兴地想:我爸有一盘好下酒菜了。
后来,村里人说我太野了,女孩子家,天天骑个马追鹰撵兔的。其实,鹰,只追过那么一回,兔子见也没见过。那时我们那一带已经没有什么野兔了。
小红马刚来我家的第一个春天练习拉车时,拉过一回土,挺勤快。秋天拉苞米时也没脾气。可是,第一次拉苞米杆儿时,它不干了。苞米杆装到高出苞米箱两层高时,它回头看了一眼,说什么也不迈步往前走了:“主人你想累死我吗?装那么高我能拉动吗?”
我爸气得又喊又拽又打。它扬扬脖子就是不走。我看着这匹马和暴跳图雷的爸爸,忍不住笑起来。我爸看见我傻笑起来,更生气了。反过来骂我。我还是笑个不停。我爸见我笑得死去活来,一屁股坐在地上,也无奈的笑起来。
这时,我走过去,一手握住缰绳,一手在马身上抚摸了几下,然后吹个口哨,得,马乖乖的迈步走了。我爸惊奇的睁大眼睛看着我和马之间的默契。我心里不服气地嘲笑我爸:十五年的老党员一匹马都治不服。还骂人。
三 我的一群牛
本来我的生活中应该有一群牛,可是,现在的我一头牛也没有。不经心的我,把牛全部丢失在岁月中。
我家的第一头牛,是我出生后,我三爷爷送给我的礼物。和我同岁。我们四岁时,我不会说话,它却做了妈妈。我开始有牛奶吃。以后,它隔一年生一个,生下的公牛卖了,母牛留下来。
我九岁时它的女儿也做了妈妈,我们有两头牛的牛奶可吃。有时也分给没有牛奶吃的左邻右舍一盆牛奶。
那时我也能接送牛了。所谓的接送牛就是,早上把牛送到公用牛圈那里,让放牛人集体赶到野外放牧,晚上再去那里把自家的牛接回来,有些没有生小牛犊的牛和公牛们不用接回来,直接关进公用牛圈里。现在想想,那时的人真是纯朴:那么多牛,就在一个离村子很远的大土院子里过夜,竟然不丢。那个牛圈的门是用几根粗大的木头横拴而成的。
有一段时间,公用牛圈设在村子的西头,紧挨着村子,我从家出来不用拐弯,顺着我们那条街直往西走就到了。那条街的两边都是粗大的杨树,早晨树上满是叽叽喳喳的鸟叫声,整个村庄里塞满了鸟叫声。那声音里是形容不出来的欢快,我的两只耳朵都听不过来。以致多年后,我想起这段生活时,耳朵里依然是喳喳的满是鸟叫声。每天早晨我都是在这天籁声中去送牛,回来时迎着一轮初升的红日,蹦蹦跳跳的,心中什么也不想,那是一种洁白的快乐时光啊。
还有一段时间,公用牛圈设在村子的北面,离村子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出了村子还要走过一片草地才能到。夏天的早上,草上全是亮晶晶的露珠。我穿着凉鞋,每天早上都用露水洗一回脚,我不喜欢那种湿漉漉的感觉,大人又不给我买雨鞋。所以,我自己想办法,先穿上自己的凉鞋,再套上爸爸做泥活时穿的雨鞋,奢侈到,啪嗒啪嗒的踏着一路亮晶晶的珍珠、水晶去送牛。牛圈的东面不远处是林带,黑绿黑绿的,空气极其清新。
有一天晚上,我去接牛,很多牛都回来了。有的被主人接走了,有的被关进牛圈里。只有我家的牛没有。牛倌告诉我说,我家的牛落在林带那边了。于是我沿着林带南边的路去找牛。走着走着天就黑了。我迷失在林带那边。据说村里很多人都在这里失去方向感而迷过路。刚开始我不知道自己迷路了。后来,牛找不到了,家也找不到了,才意识到自己走进魔鬼地带迷路了,无边无际的恐惧一下就来了,眼泪像河流一样涌来。
那天的结果是,牛自己回了家,我被家人找回了家。
以后,很多时候,我以为,我一直没被找回来,我把自己丢失在林带里,再也没回来过,因为我有了完全不一样的生活。在不一样的生活里,我再也没有接送过牛。那段满是鸟鸣、满是露珠的生活像梦一样荒凉在我的记忆里。
有一年,缺粮食吃,我爸把所有的牛都卖了,给我们换粮食吃了。为此三爷爷骂我爸好几年。
在以后的很多个梦里,我一直在接牛、找牛。远处尘土飞扬,一群牛向我走来,但是,其中没有我家的牛。我惊慌失措的去找牛,找了半天,还是在失望中醒来。有时,看见很多年前,放在牧群中,后来被我们早已忘记的一头牛,突然回来,它走在牛群的最前面。高昂着头,后面全是它的后代。
我看见它惊喜万分,那是三爷爷送给我的礼物,后怕的想:这些年我们怎么把它给忘了?但是不管怎样,它从我们的记忆之外回来了,还领回了一群牛。醒来后失望的发现,自己迷失在一座城市里,一根牛毛都没有。不但没有找回多年前的牛,而且把自己都放丢了,丢在一座城市里,像那些牛一样再也找不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