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死亡没有发生,快递业偷运危险化学品的秘密依然会沉于水底。这是一个步步失守的夺命链条:寄件人不告知,揽件方不验视,污染事故发生时,快递公司不上报,监管方难以监管,最终无辜者罹难。 有运输危险品资质的企业往往只揽接大宗化学品,而小件、零单的化学品运输需求,则流入监管较弱、揽件动力强的快递领域。“小件都这么寄,这是化工行业的普遍问题。”
现实情况并非严令禁止就能解决问题。“可以考虑设定标准,让符合条件的快递企业获得资质。”
寄件,错误已埋下
时隔近一个月,一旦想起2013年11月26日的一幕,小焦依然陷入自责。上午9:30,她叫丈夫小缪拍下“天猫聚划算”上一双童靴。
这是中国数亿网民日常的一幕,据统计,2012年全国规模以上快递服务企业业务量达到56.9亿件,谁都没有料到,这会是一件夺命快递。
他们是山东广饶县一对夫妇,同在一家大型国有化工企业工作,有一个11岁的可爱女儿。
下单、付款一天后,小缪还点了一下网页上的“提醒卖家发货”,想让女儿早点看到她喜欢的新靴。
同是11月27日这天的17点,远在千里之外的湖北沙洋县,荆门市熊兴化工有限公司生产厂长杨溢睿,带着一个装有25公斤氟乙酸甲酯的蓝色塑料桶,来到了圆通速递加盟商沙洋运通物流公司。
他要把毒性相当于毒鼠强、分量相当于50瓶500毫升装白酒的危险液体,寄给位于山东潍坊的鸣冉化工。
三方都清楚,邮政和快递企业不具备运输危险化学品的资质,但实际上,沙洋物流把危险化学品和普通网购物品混装,已是常规套路。
这已非孤例。11月27日之前的一周,杨溢睿就通过同一家快递公司寄过另一批化学品。这一切已是轻车熟路,本该重重设卡的环节,却个个大门洞开。
——沙洋物流的客服人员向杨溢睿询问,寄什么物品、寄到哪里,杨溢睿回答了地点,未回答物品名称。按规定,如果寄件方拒绝说明物品名称,快递方可拒绝为其递送货物。但这一幕并未发生。
——在封装前,沙洋物流的法定代表人王晶开桶盖检查了一下,在没有要求杨溢睿提供危险化学品运输鉴定报告的情况下,便完成了包装。
——在另一个重要的填单环节,除了寄件人姓名、联系电话外,物品名称、数量、体积以及是否“非禁寄物品”栏目上均是空白。按规定,哪怕是普通货物也要信息填写齐全。
至此,这桶致命化学物品连闯三关,顺利搭上货运车。车厢内,还静静躺着近两千件物品,其中包括小缪的新靴。
在官方介绍中,上海圆通速递有限公司是中国快递行业领导品牌之一,拥有69个转运中心,遍布全国的六千多个配送网点。圆通13年的发展历程,也正是中国快递业突飞猛进的缩影。
早在此事发生之前,快递业涉“毒”已是行业内公开的秘密。“没有一家敢保证自己没运过。”快捷快递副总裁林琛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其中也包括客户在快递公司的“骗寄”。
在被问及圆通事件是否为“偶发”时,国家邮政局市场监管司相关负责人回应南方周末记者说,全国范围内的确曾经发生过类似化学品泄漏事件,但“均未造成严重后果”,给用户造成直接人身伤害“尚属首次”。
经南方周末记者查询,《危险化学品名录》之内的一氯丙酮、2-溴丙酸乙酯、苯胺和氯化亚砜都有在快递过程中泄漏的先例,所涉快递企业并非只有圆通。
三年前,中通快递承运的2.5公斤一氯丙酮包裹泄漏,导致12人眼睛和咽喉不适。事后,国家邮政局进行了全行业通报批评。
2013年4月,天津市周凯物流运送的两瓶“氯化亚砜”试剂,12名快递员呼吸道受损。事后,周凯物流被责令停业15天,寄件人被拘留5天。天津市邮政管理局市场监管处副处长祝志平向南方周末表示,周凯物流就是圆通速递在当地的加盟商。
南方周末记者多方求证快递业里寄送危险化学品的数量,但无人能回答。中国安全生产科学研究院院长吴宗之表示,中国90%以上的危险化学品涉及异地运输,每年通过道路运输的就有2亿吨。
由于危险化学品运输的物流渠道门槛高、限制多、运价也高,有运输危险品资质的企业往往只揽接大宗化学品。而小件、零单的化学品运输需求,则流入监管较弱、揽件动力强的快递领域。
“小件都这么寄,这是化工行业的普遍问题。”此次事发的熊兴化工总经理黄胜勇道出行业秘密。
虽然受访的申通、快捷等快递公司中高层都把运送化学品看做“赚不了钱,又惹一身腥臊”的赔本生意,但现实中的情形却是两样。
而作为监管部门,国家邮政局回复南方周末记者,自曝“能力不足”:“寄递企业众多,人员分散,业务量大,邮政管理部门缺少有效的监管手段,监管难度很大。”
在行业潜规则的掩护下,这辆货车驶向终点山东潍坊。
潍坊捷顺通的仓库,人去货空。这里发生的事故存在诸多疑点,足以警醒快递业进行整顿。
卸货,危机被忽视
11月28日晚上23:15,这个装着25公斤致命液体的蓝色塑料桶,走过了约一千公里、越过三个省,在抵达圆通的另一个加盟商——潍坊捷顺通物流有限公司后卸车时,发生了泄漏。目前官方尚在追查泄漏的原因。
此时,37岁的小缪还在60公里外的广饶上晚班。
泄漏的气体刺鼻,两名装卸工轻微咳嗽但并未送医,装卸工作暂停。此时,捷顺通本该按邮政部门规定,立即上报。但关键时刻,它做出了错误的抉择:询问收发件方,试图自行解决。
捷顺通中转点临时负责人张韩胜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员工中毒发生后,捷顺通先打电话给同在潍坊的收件方鸣冉化工。这家以生产100克、1公斤、10公斤规格的小试样产品为主的制药企业,对于一宗对它而言算是最大包装的25公斤的来货,却说不清楚品种。
根据湖北省邮政管理局向南方周末记者提供的事后调查说明,接到捷顺通电话之后,鸣冉化工又给熊兴化工的销售经理黄绪堂打电话询问。当时黄绪堂的回答是氯乙腈。
据事后查证,氯乙腈与氟乙酸甲酯均为鸣冉化工求购物品。只因前者缺货没有发出,此时信息发生了偏差。
氯乙腈是目前国内生产和商业化销售的4.5万种化学品中,列入危险化学品目录管理的约三千种之一,编号61634。这个目录的主要制定者、北京化工研究院高级工程师李政禹对它的评价是“有毒、严重危害环境”。氟乙酸甲酯虽然不在危险化学品名录中,但其毒性更强。
然而,捷顺通却被明确告知“无毒无害、冷水冲洗、通风放置”。在短暂的暂停卸货后,捷顺通继续分拣发送。事后证明,这个错误是致命的。
此时小缪下班回到家里,妻子和女儿都已睡着。离夺命快递到达小缪手中,只剩11个小时。
错误至此,如果在接下来的11月29日能得到及时纠正,小缪还不至于丧命。然而,错误并没有得到纠正并告知受害者,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这一天的表述近乎“罗生门”。
关键点发生在捷顺通第二次中毒发生的时间。圆通新闻信息部高级经理周晔告诉南方周末记者,29日19时,捷顺通员工发生第二次中毒,三名员工因呕吐较重立即被送医。可能是因为已是下班时间,直到30日8点半,捷顺通致电发件人,才确定为氟乙酸甲酯。
然而,山东省邮政管理局市场监管处副处长陈晓在2013年12月25日两次告知南方周末记者,第二次中毒发生在29日凌晨0:30,也就是在第一次中毒后的约一个小时之后。这与圆通的自述相差将近20个小时。
对于小缪而言,29日是关键一天。但是,如果捷顺通在确认危险化学品之后依然未能重新处置污染货物,这无疑是很大的失职。
不管哪个时间点,捷顺通在自行将包括蓝色塑料桶在内的明显污损件截留封存后,依然把剩余的转送出去,没有将问题告知下一站,也没有告知收件人。
载着重重悬疑,货车驶离潍坊,开往60公里外的广饶。
中毒,抢救被错过
11月29日早晨七点,货车抵达倒数第二站——广饶县分拣点。此时的小缪家里,女儿已去上学,妻子小焦也赶去上早班,前一天上晚班的丈夫小缪还在睡觉。
对于上一站潍坊凌晨发生的事情,广饶的负责人张红毫不知情。她和员工经手了那个沾染了毒液的包裹,但从外观、气味上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工人们像往常一样,八点前分拣完邮件,径直派往下一站。
致命快递到达小缪手中前的最后一站,是大王镇网点,这里距缪家只有十分钟路程。
大王镇网点快递员老聂骑着电动车开始派件。10点多,小缪在快递单的收件人一栏上,签上了自己的姓。这可能是他37岁的人生里写下的最后一个字。
盒子打开,灾难开启。因为气味难闻,鞋面上还有黑色液体。小缪用鞋盒内的包装纸擦拭了鞋面。
两个小时后的中午12点,小焦和女儿回到家中,桌上照例是丈夫准备好的午饭,那天的菜是西红柿炒蛋。新靴的喜悦很快被冲散,因为腹痛难忍,小缪没吃一口饭,自己开车去了东营市第二人民医院。
这一天,正好是距小缪和小焦结婚13周年纪念还差15天的日子。一家人正准备拍张全家福作纪念。
12点20分,快递员老聂接到小缪的电话,询问单号和发货的淘宝店主电话,并说鞋子有问题,自己已在医院。中午一点,圆通大王镇网点负责人孙学兵将这一反常现象报至圆通山东管理区内网。
这条事故发生后唯一及时反映的消息,却没有引起重视。从中午一点开始的9个小时里,小缪转了一次院,经历了清醒、昏迷到死亡的全过程。由于不知道中毒原因,滨州医学院附属医院参与急救的医生束手无策。
事实上,对症的解毒药是并不难找的乙酰胺。
当晚11点多,仍不知是快递染毒的小缪家人报警。11月30日凌晨1点多,广饶警方提取了物证——那双靴子。
湖北邮政管理局向南方周末记者独家提供的情况说明显示,黄绪堂从杨溢睿那里得知所寄物品是氟乙酸甲酯,而非氯乙腈的时间,要早于圆通员工二次中毒的时间。而这个事关性命的时间,当事人黄绪堂说“记不清了”。
这意味着,只要在11月29日22点前,有任何一方告知小缪家人具体毒物,小缪都还有一线生还的希望。而残酷的现实是,无论是寄件人、收件人还是快递公司,每一环节都在失守。
在李政禹看来,圆通毒快递是“生产企业严重违规、物流企业缺乏资质”造成事故的典型案例。
生产者没有按国家标准提供化学品安全说明书,也未向承运者和用户说明其危险性和防范措施,并且在明知快递公司不具备运输危险化学品资质的情况下委托其运输。而快递公司在不具备资质和专业运输能力的情况下,将危险化学品与普通货物混装,最终导致无辜者受害。
如今,小焦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警方的结论。
事发后,山东邮管局对捷顺通延迟上报行政处罚2.8万元,湖北邮管局则吊销了沙洋物流的快递业务经营许可证。目前,捷顺通经理梅永录、沙洋物流法定代表人王晶、熊兴化工杨溢睿和鸣冉化工一名负责人都已被警方控制。
惨剧已酿,危化品快递“不能只禁不疏”
12月23日上午,圆通广饶分拨点,事发十多天后,负责人张红在同情小焦的遭遇时,却没有意识到她的店面地上,依然摆着6桶氧化铝,也是禁寄物品。
圆通毒快递造成的蝴蝶效应还在放大。全行业噤若寒蝉,中通、宅急送、圆通等几家快递公司的网点,在媒体的几轮禁寄品测试中,又纷纷中木仓。不查验、抬价揽收禁寄物品的情况被反复曝光。
国家邮政局也加紧对验视制度的突击检查。国家安监总局危险化学品登记中心登记处处长李运才表示,国家安监总局已计划将氟乙酸甲酯纳入《危险化学品名录》,实施更严格的许可证管理。
现实情况并非严令禁止就能解决问题,快递行业事实上已经涉足化学品运输。如果专业运输公司不愿承运小额化学品,而快递公司又不具备运送资质,这种小额化学品和日常化学品的运输该如何实现?
“比如实验室需要的微量化学品在试剂商店买不到,就只能找厂家。是找专业公司运,还是自己开车取,都不是办法,不能只禁不疏。”中国石油和化学工业联合会产业发展部工作人员周俊华说。
“可以考虑设定标准,让符合条件的快递企业获得资质。”李运才和周俊华都认为,这并不是不可实现的事。
但快递业对这个可能新兴的细分领域兴趣不大。“小宗化学品的运输量不大,要具备资质就要按要求配备车辆、人员和各种技术手段,如此小量的运输,如何维持?”林琛对此表示怀疑。李运才也有类似担心。
一位国家邮政局的人士表示,圆通速递事件发生后,验视制度的执行一定会有改进,但“我们不能天天去查”,至于向快递业开放化学品运输资质,则“不是一个小部门能解决的”。
11月30日是星期六,女儿盼望了很久的德克士开业了。小缪很早就答应,开业这天一定带她来。可是他再也无法兑现承诺了。
“如果圆通不迟报37个小时,染毒邮件就不会到收件人手上。”陈晓感慨道。
“如果熊兴化工第一时间就告知,一票(邮件)都不会流出。”潍坊捷顺通临时负责人张韩胜认为责任在发件一方。
小焦心里也有一个假设。在出事后的二十多天里,她总会忍不住设想,如果她不买这双靴子,或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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