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茶夏喝,我到师父这讨茶吃。
茶室由阳台延伸出去,连接着外面的花园。半玻璃的房子,地面铺着舢板,落地玻璃外面固定着各类的花盆花架,草帘卷起来。外面一株红槭探着头,背景是对面楼的爬山虎。
师父是那种真会冬天化雪,夏天山里接泉水的主儿。今个儿,山泉,春茶,兔毫盏。让我眼前亮的是,师父壶座子换了,似乎是个陶制的钱范(过去铸钱的模子),看似还是老物件,大泉五十的。我们的闲谈,也就成从这个“范”谈起了。
“废铜烂铁熔化了,倒在这个模子里,就成了钱,价值立马不同。国不富强或是私人铸币,还可以偷工减料,进了一个范出来,就成了人人趋之若鹜的东西。到底是“范儿”重要,还是这个铜重要,还是这个钱代表的财富重要呢?是不是你要成为有价值的东西,就必须有“范儿”呢?”
金属货币通常都是等值的,其实做不做钱币,价值差不多,关键是钱看着舒服、可以流通、可以交换、有着大家认可的明确价值罢了。至于这个范儿,模样和钱差不多,质地多样,谈不上什么价值。有了“范儿”未必值钱,没了“范儿”关键你是什么东西。真到了改朝换代,你是铜还好,而是一个“范儿”,注定是个不值钱的下场。
“那‘范儿’到底重要不啊,现在满世界的装各类范儿。无范儿不生活,无范儿毋宁死的感觉。”
对这个世界谄媚罢了。今天的世界其实跟数据、欲望无关,只跟引起注意有关,所谓的注意力经济吧。与环境有对比的,改变着的,与我活下去有关的,危险刺激的,现在急需的,涉及性的,等等不一而足,皆可引起你的注意。而更为甚者,你会特别在意别人注意的。于是这个世界,谈不上媚雅媚俗,刻奇(kitsch)大行其道而已,刻奇貌似已然融合了一切。
你谄媚这个世界,却是为了让世界说你是与众不同?这个悖论很纠结,你活着希望是独立的存在,是与众不同,是独立的视角。但确定这些的,不是你自己怎么认为自己,而是等着别人的注意和由着别人的视角。
你为了特立独行,独立人格,所以选择凝固自己,凝固成为别人认可的模样?“范儿”是需要你伪装,需要你假装,需要你在别人的注意力和自己的人生间寻找妥协。别人认可的那叫“范儿”,自己认可的那才叫人生,但你反其道,别人认可的叫人生,自己认可的是那个“范儿”。
人生本不怕选择,最应该怕惟一。但如今,每个活生生的人,却最喜欢做不得不做的惟一。是因为你想成为什么,你最终成为什么,还是这个社会让你成为什么,所以你成为什么?“范儿”到底是一种成功,还是一种逃避?你选择不选择你的人生,让“范儿”成为你惟一的选择,那你就是放弃的东西成就了你现在的人生,而不是你选择的东西成就了你现在的模样。
人生不是雕塑,去伪存真,砍削斧凿。人生该是,原矿挖掘,筛选,熔融,锻造,成型,再熔融锻造,再成型。每一次都是新生,都是祛除杂质,增加有用的。当你选择外观的“范儿”,无非是将就一下自己的人生,屈尊进入一个未必适合你的模板。仅仅因为这样,这个世界会给你最清晰的界定,让你容易活下去,让你更容易被迫选择而已。
人生现如今,就是不停的给自己界定、装“范儿”,然后还努力证明自己独一无二。也或许,你开始装“范儿”的一刻,就不再是什么有价值有无穷可能性的玩意儿,仅仅是那个可以铸币,却永远固化的“范儿”。你最怕湮没在茫茫人海、面具单一,却选择另外一个面具,仅仅是看似与众不同,却是另外一种自我湮没。
因为别人是闪闪发光的金币,你就要去装个模样出来,还沾沾自喜的以为自己站对了队,是废铜烂铁再贴金还好,怕只怕做了这个陶范,不伦不类。那些金币,随着这个时代随时的准备熔融和改变,你却是成了“范儿”,改朝换代必然被厌弃、被忽略。
人生总是因为你还能学习,还能改变,还能成长,才有价值。任何一次的固化,都是一种逃避。你不是因为装出什么“范儿”,才安全、才有依靠,才决定你要怎么做、怎么说、怎么想。人生不是由原因组成的,该是有经历造就的吧。
逃避改变就是逃避人生,装“范儿”将自己归纳总结,也无非是畏惧未来。你拿着未来说事,而拒绝现在。即如你怕自己去爱,所以拒绝爱。最终落得的,也无非是你拼尽全力的奔跑,最后还是留在原地唏嘘,接受失败。
“范儿”是因为你学习了,改变了,所以成就了。不是你模仿了,化妆了,才展现了。不是你想让这个世界看到什么,而是你是什么。你不是因为别人注意到的你才是你,而是别人注意不到的你才成就你。做自己的事情,等待世界给你结果,不是拿着你想要的结果要求世界认同。
提炼自己、锻造自己、铸造自己,是为了明天继续这个轮回。而不是为了某个“范儿”,凝固自己,让自己从无限可能变成一文不值。没有谁的“范儿”值得你羡忌,因为那是一种结果不是一种原因;没有谁的注意与否能停滞你的改变,因为不改变的你、不成长的你早晚会失去这个世界的注意。
茶本无香,水本无色,夏本无春。但不装“范儿”的人生,总还是有太多值得可能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