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王小帅的口碑之作在上映首日就被市场”抛弃“。在接受腾讯娱乐专访时他说，我们都在被时代“闯入”。但是，他也并不奢望年轻人去通过他的作品反思历史：“我特别了解，年轻时谁都不愿意思考”。

腾讯娱乐专稿（文/秦筱 图/薛建宇 视频/张超 编辑/端梧）

王小帅执导的电影《闯入者》在昨日（4月30日）全国公映，首日的排片占比仅为1.32%，远不及同期的《何以笙箫默》（31.69%），“现实情况之严峻，超出了我们的想象”。此前，影片入围了威尼斯电影节主竞赛单元，在国内外媒体中都收获不少好评。

作为第六代导演的中坚力量，王小帅出产过不少口碑之作。2001年执导的《十七岁的单车》获第51届柏林电影节评审团大奖，那也是他目前为止最受普通观众欢迎的作品。2005年执导的《青红》获第58届戛纳电影节评委会大奖。2008年的《左右》获第58届柏林电影节最佳编剧银熊奖。

但他的作品，从未在票房上有过特别好的成绩。与《闯入者》一样收获良好口碑的《我11》，在2012年上映时仅得475万票房。

昨天，王小帅发布了一封《致我的观众》的公开信中，信中称：“这可能是商业片最好的时代，也可能是严肃电影最坏的时代。”

已经49岁了的王小帅，再过一年就到“知天命”的年龄，依然黑西服、白衬衣、锃亮皮鞋，却不再彷徨、挣扎、强说愁。在接受腾讯专访的一个小时里，他就静静地坐在沙发上，静静地讲述与更多东西的和解：除了故土，还有父辈的执拗、历史的伤痛、对“当下”生活的失望，以及对年轻人的期许。

Part 1 闯入者：我们都在被时代“闯入”

腾讯娱乐：“闯入者”这个概念在片中有多重体现，比如石榴扮演的小孩“闯入”老太太的生活，老太太“闯入”儿子儿媳的生活，除此之外还有其他设计吗？

王小帅：浮在表面的是这些。大家一开始看到“闯入者”这个名字，会联想到一种动作，像你说的石榴、老太太在片中的行动，但是在这个电影里面，它不光是一个物理动作。你能看到的物理动作是不停地闯入别人的生活、或者被闯入，但实际上还有一个层面：一个人形成一种行为和思维方式，其实是因为在漫长的时间里，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已经闯入他的思想。这种闯入是多层次的，而且是无处不在的，我们都在被时代“闯入”。

像小孩之于老太太，隔了这么长时间之后，还会有一个莫名其妙的“闯入”，它不是今天才发生的，它是和过往有关的，就是因果关系。人生是在因果关系里面，被时间、经历潜移默化地“闯入”，这是物理上看不到的。

腾讯娱乐：也就是说，很多人愿意对这个片子做政治解读，但实际上政治并不是最核心的问题，你真正想讲的是因为时代的变化，不同代际的人之间总会存在隔阂？

王小帅：主题已经不是停留在“隔阂”这个层面上。为什么一个人会这么做、这么想，为什么他的家庭和人际关系会变成现在的样子，跟过去是有关联的，所以这个电影是讲时间和历史对人的不可或缺性。隔阂也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上：年纪的差距，或者环境的差距——城市与农村、南方与北方、不同民族，都会形成一种隔阂。这时候我们想要改变对方是不可能的，你要尊重对方，他就是这么过来的，他就这么想问题，改不了。

比如老邓（吕中饰演的老太太）就是非常特殊的，她经历了整个从建国到现在的历史，她的生命历程，前半段是那样的属性，后半段变成现在这样完全不同的属性，她都要去面对，她代表了非常特殊的一代中国人的命运，她的行为，她的思考逻辑，都跟过去有关联。随着时间推移，这一代人会老去，新一代人比如00后、90后，他们面对的又是新一代中国的状况，所以我写的是特殊的一代中国人。

Part 2 父辈：你没法改变她，也没必要改变她

腾讯娱乐：你当初谈到做这个片子的初衷，说是来自对父辈的观察。

王小帅：对。我觉得创作最有趣的一点，就是你是生活在时代环境里面的，你不停地在和周边发生关系，身边这些事情时时刻刻形成很多的想法和故事，这就是创作的源泉。这个电影还有过一个名字叫“奔跑的老邓”，我们的父辈为了孩子们承担了好多东西，到处奔波，在各个家里面、各种事情里面忙忙碌碌。电影里冯远征(微博)说“你别跑来跑去，你就享享清福”，这是我们常跟老人说的话，但上一辈的人就是闲不住。之前我常常觉得跟他们有代沟，后来一想，这真不是他们的错，他们就是这样过来的，你让他突然变成另外一个样子，他不习惯。所以就萌生了（拍电影）这个念头。

腾讯娱乐：老邓这个角色在现实中有原型吗？

王小帅：我们有个编剧叫方镭，他跑到我家里跟我母亲生活了几天，发现了很多生活细节，非常震动。比如说她会爬上爬下去拔电插销，很危险，颤颤巍巍的，但是为了省点电费，她乐此不疲，这个场景就用在了电影里。还有比如说水龙头滴水，年轻人可能不太在意，但老年人都会拿盆接着它，怕浪费。

我其实比较了解我的母亲，他们这代人经历过极其贫穷的时期，所以在物质上要谨小慎微得多。她爬上爬下拔电的时候我会对她嚷嚷“不许这么干”，但如果她听你的话不这么干，出了门以后就会一直很揪心。一个人身体的辛苦和心理上的纠结，究竟哪个更沉重？这个时候也需要考虑。所以还不如让她爬上爬下拔了，她心里就踏实了。你没法改变她，也没必要改变她。

腾讯娱乐：吕中老师其实就是“老邓”的同龄人，也经历过那个时代，她在剧本和表演上给过你建议吗？

王小帅：点点滴滴。她的年纪，她的沧桑，时间在她身上留下的东西，一切都在脸上，很清晰，所以找到她我觉得特别幸运。

腾讯娱乐：我对片中的一个情节印象特别深刻，老邓前一幕还在抱怨孩子们不管她，后一幕却对自己的母亲发火说“养老院有什么不好，我将来也要来住的”，好像这种“代沟”对每一代人来说都是普遍存在的？

王小帅：对。其实不同的时代，人的生命历程里有很多相似之处，总要面临被老师逼着写作业，面临考试，面临初恋，面临失恋，但每个人的感受会随着社会的变化而变化。老邓在现代社会里有无所适从的地方，她想用过去的思维模式、过去的强势性格去介入别人的生活，让这一切按照她的方向去发展，但是往往这种个人努力不见得能够成功，她说“这个家拢不住了”，就是传统思维和现代社会的一种巨大冲突。其实她对她的老母亲喊出来的话，就表示她也有这种觉悟，知道这些变化是自己没法阻挡的，所以她必须去改变自己，这就是一代人生命里很复杂、很深刻的社会特性。

Part 3 故土：十年后你回去，它还在那里

腾讯娱乐：我记得之前你跟影评人王小鲁有一个对谈，你说拍《青红》之前，你坚定地认为自己是一个贵州人，拍完之后却发现你对故乡并没有认同感，这次“寻找历史”的取景地为什么又选择了贵州？

王小帅：不是说我对故乡没有认同感，而是贵州对我没有认同感。那个时候我自以为我是属于那块地方，那儿还有我的一个基础，但其实你是一个逃兵，你早在一个小小的年纪就离开了，而那些真正留在那里的人，从过去到现在还有将来，他们都会留在那里。你现在回过头来说你是贵阳人，就好像有一点点……怎么说呢？好像得了便宜还卖乖。所以在拍完《青红》之后，我突然觉得，可能我没有资格再说（我是贵州人）了。

腾讯娱乐：就是你不希望拿它当幌子？

王小帅：对，我已经没有资格说了，因为我那么多年没有跟他们在一块儿。但是拍电影是因为环境的需要，重庆、贵州我都拍过。而且恰恰《闯入者》里面有一些场景，老邓走过的时候、奔跑的时候，都是《青红》那个时候拍过的地方，甚至有的拍摄角度都差不多。你能看到十年前你在那里，十年后你回去，它还在那里。很多东西它不是过去就过去了，它还是活生生地在那里。

Part 4 当下：把“过去”潜藏在“当下”里面

腾讯娱乐：王小鲁说您的电影跟以往第四代、第五代导演讲历史的电影不同，他们会把自己代入到那个情景里面去拍，而《闯入者》是完完全全的一个回顾、一个反省，甚至连闪回的画面都没有，只是通过两个儿子的对话简单交代了一下当年的事情，为什么要这样设计？

王小帅：我最不愿意拍的一种电影就是，你很沉重地讲过去，你就要闪回过去。除非是像《青红》那种，要拍的就是过去的时代背景。我觉得，除了人有回忆、有故事之外，我们都是当下的，而你又清楚地知道这个“当下”是从“过去”走过来的，哪怕这个椅子是现做的，也有做椅子的人的成长背景在里面，任何“当下”都和“过去”分不开。所以我尝试着就拍“当下”，把“过去”潜藏在“当下”里面，你只能口述，不可能回到那里。

但是好在我们有去到贵阳那一段，很多历史的东西都还在，就像时间停止了一样，那些老房子还在那里。就是因为有了这一段，让我们清晰地看到现在和过去这两个时间是交叉在一起、平行叠在一起的。

腾讯娱乐：你以前的作品中有一种“出逃”情结，像《冬春的日子》里的人要出国，《青红》、《二弟》里的人都是强烈想离开故乡、逃离“当下”的生活，但《闯入者》选择了“当下”的视角，是否意味着人到中年，你自己的心态发生了变化？

王小帅：很多人到了一定岁数后会更加袒露心声，或者说更加客观地看待自己的过去，这的确是跟年龄相关的。其实任何一个人都只能活在当下，你只能展示当下的东西。老邓我觉得她处在当下，但她却不得不回到自己内心的过去，把心里的疙瘩解开，到了这个年龄，她敢于去面对以前的事情了，这都是跟生命有关。

Part 5 历史：他们需要抚慰

腾讯娱乐：《闯入者》通过悬疑的方式逼迫一个人回忆自己的过去，让人想起迈克尔·哈内克的《隐藏摄像机》。但那部电影对历史是持比较苛刻的态度，认为当初的加害者如果不反省，会给受害者以二重伤害。但我感觉《闯入者》对老邓是一个比较温情、宽容的态度。

王小帅：其实我对这个人的内心始终处在抚慰的状态，不会去鄙视、拷问她。有些人遇到这种事情，小小的细节可能会记很多年，他们需要抚慰，因为他们都是人，就算他们在加害的时候，也同时处在一个受害的大环境下，没法简单地说是好人坏人。

腾讯娱乐：这种抚慰的心态是慢慢产生的吗？因为曾经有一段时间，第五代和第六代导演对那段历史是持非常尖锐的批评态度。

王小帅：我觉得真的是，对历史的思考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改变，更多的历史真相浮现出来，很多当时看不到的民间细节会帮助你重新解读历史，这是需要时间的，在当下的洪流里你就没办法用这种理性的态度、长远的视角去思考。

比如我们改革开放的时候，为了快速摆脱大家都很穷的局面，提出要忘记过去、赶紧向前看，大踏步向前走去发展经济，在那个节骨眼上觉得是非常好的疗伤办法。走到后来，过去的事情被一层层遮蔽掉，当时没有解决的问题，随着时间越积越久、矛盾就越积越多，可能就会在未来的某天爆发出来。所以有些概念、有些观念、有些话在当时是OK的，但如果不加以冷静分析，可能未来会造成更大的伤害。

腾讯娱乐：那么，秦昊这个角色为什么会设置成同性恋？制造矛盾冲突不一定非得通过这样的身份，所以你是想通过这种形式来表达，在当下的政治环境中，话语尺度更大了？

王小帅：跟那个没有关系，电影本身不是靠他来扩大政治话语的尺度。他也是一个很具体的人，不是抽象的，我是觉得每个人要具体了才行，就是说这么一个人的存在，让这个家在老太太眼中不完整了。

腾讯娱乐：更荒诞的感觉是吧？

王小帅：对，在她心目中这个家是不完整的，但她又无力解决，所以必须去理解、去面对，但是内心深处又跟传统观念相违背，所以这个家庭的思维和冲突也是很具体地组成在一起。

Part 6 年轻人：我特别了解，年轻的时候谁都不愿意去思考

腾讯娱乐：你会担心现在的年轻人对历史不够了解吗？因为《闯入者》特意选择了一个年轻人作为关键人物，他虽然是一个受害者，但是并没有直接经历过那段历史，他选择去翻旧账，甚至想要复仇。

王小帅：我觉得这个年轻人就是仇恨的化身。其实当他的家庭，连同他自己的命运受到伤害的时候，年轻人特别是男孩子都会有一种报复心理。不是年轻人对历史懂不懂的问题，而是每个阶段里面，当他切身的生活，或者他的亲人受到来自某一方面的压迫的时候，这种反弹是很人类性的。

腾讯娱乐：所以他的行动只是出于对自身命运的关切？

王小帅：一定是跟他自己切身相关。我觉得一个人物要想立得住，一定不是扣着个大帽子的人，不是，他是具体的。老邓这个角色也是具体的，她做这些事情，貌似是为了家庭，其实也是一种自私的体现，为了自己的家庭去伤害别人的家庭。等到梦魇重新压住她的时候，也是影响到她的生活，才激起她的反弹、反省，如果没有这些，只用“高尚思想”来包装她的这种行为，我觉得不可能。

腾讯娱乐：80、90后的年轻人，大部分是从《活着》之类的书籍或影视作品去了解那段历史，你会希望自己的作品起到启发年轻人的作用吗？

王小帅：我不会这么想。因为我特别了解，年轻的时候谁都不愿意去思考，因为现实的生活是活生生的在边上，他有很多的第一次、很多的愿望、很多的新鲜和刺激，根本不愿意去考虑这些事情，所以我没有主观的愿望。但是这个电影看完之后，你觉得触碰到了你，那是另外一回事。其实随着年龄的增长，年轻时不愿意想的事，年龄大了也会进行梳理，哎呀，我大学怎么样、初恋失败在哪儿、再谈一个朋友要注意一点，是这样一个慢慢的过程。

腾讯娱乐：你期待什么样的人群走进电影院看这部片子？

王小帅：其实这个电影里我想要触碰的点是非常具体的，比如人口老龄化、独居老人的困境、家庭教育，非常当下，就是现代中国大家一直在讨论的问题，我是迫不及待要表达出来的。所以有了这一点，观看的人群幅度很大的。但我无法预测真正的结果，我也不想去预测，这是让观众决定的事情。

腾讯娱乐：你认为文艺片或者说严肃题材的影片，近几年在商业上的空间有变大吗？

王小帅：其实大家都看到了变化。像《白日焰火》，之前的《桃姐》，还有李玉的《观音山》，都是大家觉得不可能的（票房成绩），结果变成了可能，这一点很值得思考。电影不是只有一个类型，只是有没有释放它的更大的能量和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