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能把一切最刻骨的记忆都慢慢模糊、慢慢抹平,甚至于淡忘掉。在城市生活久了,习惯了天天吹着空调、喝着咖啡、现代化、网络的生活,于是一些童年的苦难记忆,就在这慵懒的岁月里日渐模糊,甚至濒临消亡了。就连我那苦难的父亲,在我的记忆深处,也出现得很少了。
过去也曾想过要写写我的父亲,却常常因为“英雄不忆往事”让我羞于提笔,每每鼓足勇气拿起笔,却是墨未出、泪先流,哽咽的无法继续了。
太久的记忆了。燃一支香烟、握一杯咖啡,愣了好久的神,脑海中依然没有拼凑出父亲一张完整的脸,只依稀记得那“恨、恨”的喘气声和彻夜的咳嗽。推算了好久,才弄明白我出生那年我父亲是41岁,至于他的生于何日、卒于何时,我已经是没法细究了。
http://unionleader.51.com我的老家在江汉平原,汉江的下游,那里盛产棉花和小麦,在过去也是疟疾、霍乱横行的地方。据说父亲的父亲是汉江上的一名船夫,常年往返于襄樊与汉口一带。1940年,父亲的父亲在一次航运中与强盗打斗后受伤落水身亡,第二年,父亲的母亲、还有父亲的二哥相继在4天内“打摆子”(现在我们说的疟疾、冷热病)死亡。留下了父亲和他的大哥两个孤儿靠偷盗糊口、吃百家饭长大,那一年,我父亲6岁,大伯11岁。
父亲和大伯都很聪明。父亲的珠算打得好是方圆十几里有名的,据说他可以把两个算盘接起来,两只手噼里啪啦同时打。他们兄弟俩的象棋都下得非常好,还精于赌博,大伯的棋以狠著称,常常一招制敌,而我的父亲却能一个人同时和三个人下,应对所谓的车轮战。老家的乡下历来有赌博之风,因为此,兄弟二人常常可以通过下棋、赌博赢得几分几角的买米钱。
父亲是个党员,哪一年什么条件下入党的我不知道。但在1958年的“五风”运动时,父亲是县里的一名不知道主管哪方面的会计,成天噼里啪啦地打算盘,并且常常要到外面去开会,这是后来大伯告诉我千真万确的事实,那个时候也正是我国的三年困难时期。
同年,父亲娶了周姓女子为妻,相继生下了2个女儿,即是我现在同父异母的两位大姐。1964年,周妻同样因为“打摆子”去世,留下一对5岁和2岁的女儿。1966年夏天,父亲在一次从地区开会回来的途中淋了一场大雨,回来后大病不起数月,从此身体极速转差,基本不能从事体力劳动。同年冬天,文化大革命开始,父亲回到乡下带着两个女儿务农糊口。
次年,父亲娶了逃难到此处的身有残疾的我的母亲为妻,相继生下了三个儿子,我大哥、二哥、和我。在那浩劫的十年里,一家人过着无法言表贫穷苦难的生活,全家的口粮主要就靠残疾的母亲和渐渐长大的大姐来挣工分。
我出生于1976年,基本上没有对特别小时候的记忆,只是听说我是用葡萄糖水养大的,那个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老家那里的葡萄糖粉特别多特别便宜。有记忆的时候,我已经做了别人的儿子,改作了别人的姓。
我出生后,父亲病更重,家里更穷了,依赖母亲和大姐挣的工分实在难以养活全家7口人。而我是最小的,尚不懂事,就这样,我2岁多那年,被送给了母亲老家的一户人做儿子。
做别人儿子的滋味,童年受到过的欺凌和侮辱、内心的愤怒和无奈。唉......三言两语是说不清的,略过不表。
对父亲的记忆是我6岁多到8岁间回到父亲身边的一年半,那是1983年到1984年间,或许,父亲还是放不下他最小的儿子。这一年半,我姓我原本的姓。
http://unionleader.51.com记得父亲那个时候身体已经非常差了,积疾多年的病已经变成了严重的慢性支气管炎和肺炎。记忆中的父亲脸、手、腿经常变得浮肿,常常彻夜“卡、卡”地咳嗽,上一趟茅房也要气喘吁吁、“恨、恨”地大声呼吸。父亲干不了农活,顶多就是做饭时帮烧烧柴火,或者帮助掰掰那永远也掰不完的棉花。父亲的房里永远是脏的发黑,连床前的土地都被痰浸得灰黑灰黑。我年纪小,父亲、姐姐们常常叫我不要进父亲的房,怕染上病。
被贫穷和重荷快压断脊梁骨的姐姐们往往会在父亲喘不过气、要请人看病时骂父亲,“怎么还不死啊,死了安静”,父亲偶尔会长叹“我是舍不得我的儿啊”。又或在实在难受的时候大声喊“幺妹,幺妹,给我拿瓶农药来,我死了算了”,幺妹就是我二姐,往往这个时候她被吓得双腿打颤、嚎啕大哭。
记忆中感觉父亲很爱我,尽管我从未在任何场合听他说过什么。我放学回来,父亲常常逗我玩玩,我还记得父亲给我出过的一个字谜“'大'字下面一个'十'字是个什么字?”每天他会把锅底的那层最浓的粥给我留着。有一次我跟着我二哥去挖红薯,回来后不知为了什么我们兄弟吵架了,我一块竹片丢过去,正好把二哥嘴角打出了血,二哥哭着冲过来打了我几巴掌。父亲发现我在哭,过来朝我二哥两眼一瞪作势要打他,二哥吓得跑好远。还有,下雨下雪上学,家里唯一的伞从来只给我打,而二哥只能披着化肥口袋顶风冒雨上学。还有……
父亲很聪明。好在他的儿子们也遗传了他的智慧。父亲不仅会下棋打算盘,老家的“上大人、孔乙己”也打得很好,一般赢多输少,干不了农活的他每每在他身体还好的时候,就会在煤油灯下通宵地打“百胡”,帮家里赢点米钱或者我们的本子钱。那个时候,父亲往往会给站在边上看的我1毛钱或者2毛钱,让我早晨可以买3分钱一个的“锅贴”吃。
1984年的夏天,长江、汉江流域发大水,作为江汉平原低洼处的我的老家,洪水淹到我家门口数十日不退,稻谷颗粒无收,家里连稀粥都已经无米可熬了。那时候父亲差不多已经周身浮肿,手,战战兢兢,打牌,连牌都有些拿不稳了。
那日,父亲叫我用大碗装了一碗麦麸,放在他跟前,他把起上来的牌就插在麦麸里,又叫我在边上帮他拾牌……记得那一晚上,父亲赢了一块三毛钱。第二天一早,父亲给了二姐一块一毛钱去十里以外的乡里买了10斤米。爱面子的二姐哟,回来时把那10斤米夹在腋下,不敢走大路,沿着田埂走回来,她怕熟人碰到说怎么跑那么远的路就买了10斤米……
1984年的秋天,父亲、母亲、姐姐们都给我说母亲的老家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能吃饱,那里的人是如何如何地想念我……而我不知道,这是又一次准备把我送给别人去做儿子......
http://unionleader.51.com夜已经很深了,泪水顺着我的脸到了我的脖子,我的手甚至无法在键盘上敲出字来……
一天下午,父亲叫我们兄弟姐妹5个一起到乡里的照相馆照了一张相,那是我第一次照相,也是我童年唯一的一张照片,也是我们兄弟姐妹全家团圆唯一的见证。照片我现在还留着,发黄得有些模糊……
几天后一个有点寒意的早晨,母亲说带我到母亲老家去玩,我很高兴。走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来送我,学校的老师、同乡的邻居、好远好远的亲戚、老人、妇女,好多人在抹着眼泪……姐姐哥哥们个个哭得是个泪人,瘦弱的二哥坚持要帮我们把行李挑到几里外的公路上,哭着喊着任谁也拦不住,记忆中他的哭声在空旷的田野是那么的恐怖,传得很远、很远……
父亲坐在烧火房好像一直没做声,我喊了一声父亲说我走了。父亲猛地站起来,伴随着剧烈的咳嗽,眼泪、鼻涕混杂着,不能区分,巨大悲痛地喊出“儿哟……”,顿时嚎啕大哭,再也没有说出别的话来,背驼得像一张腐朽的弓,仿佛随时都会断……我从来没见父亲那么悲痛过、那么嚎啕大哭过,满身灰尘的驼背、花白的头发、浮肿暗青的面容、深壑的皱纹、满脸的鼻涕眼泪。父亲的那一幕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像一道烧红的铁板烙过的伤痕,那么腥红可怕,永远无法愈合......
那,就是童年给我的最深刻、最完整、最不可磨灭的记忆。在以后的多少年,无论我经历什么,它无数次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的梦里。而那一幕,也是父亲留给我的最后身影。
我又成了别人的儿子,又改作了别人的姓。
同年年底,在母亲的老家,在家家户户都准备过年的时候,我收到了我大哥的信:父亲在我离开后不久,病情越发严重了,在一天深夜喝了半瓶打棉花的农药……后来据我大哥说,父亲喝完农药后,人还清醒,把他们都叫到床边,只说叫大哥要常给我写信,再没有留下别的话……又据我大哥说,父亲的下葬是临时请木匠做了个薄板棺材,木匠没收钱,旁边小卖部送了一挂鞭炮和几吊纸钱,整个下葬没有花一分钱……
http://unionleader.51.com......
1997年冬天,我参加工作后的第一年,我回了一趟老家。二哥带我去看了父亲的坟地,乱石岗上寒风瑟瑟中几株枯萎的狗尾巴草,那就是父亲的归宿……我为父亲立了一块碑,碑上刻着我们兄弟姐妹的名字,当然,我的名字前,写着我父亲的姓……
在父亲的墓前,久久地。我没有下跪,没有痛哭,甚至没有流泪,风肆掠过我的脸庞,但我却感觉不到寒冷。一棵被大雪折断的榆树冷冷地伸着它光秃秃的枝丫,也许它在等待下个即将到来的春天......萧瑟中,我久久地站着,久久地不愿意离去…… 大家不顶亮,我不发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