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遭遇管虎和《老炮儿》，是在今年8月的威尼斯电影节。 那是影片第一次公开放映，看完片第二天，媒体们在丽都岛的码头为才抵达的剧组接风，远远望见船来，大伙儿齐声冲着冯小刚喊“六爷”，场面十分感人，类似失散多年的亲人相见的那种感人。 留着板寸的管虎没有文艺青年惯有的长发，也就没能营造出长发迎风飞舞的动图效果，他躲在一旁眯着眼睛微微笑，笑容里带着股石头落地般的那种踏实，像极了这幅失散亲人相认画面里的大家长。 8月份《老炮儿》一行抵达威尼斯 再见面做这次采访，是在他的工作室里。今年的冬天比往常冷得早，采访的时候，北京已经不再只是萧瑟而是变得凛冽。这个时候媒体已经大规模看过片了，关于《老炮儿》的各种讨论也已经在圈内同行们之间流传开来。 管虎端着杯咖啡进屋，还没坐定，倒先从记者口中，开始打探媒体们的观影后的反馈。听完，他不置可否地再次露出如威尼斯初见时般的微笑，然后依旧像个见完未来女婿似的家长一般，蹦出一句，“嘿，其实我才不管你们怎么看呢，我反正拍爽了”。 ——这句老炮儿架势十足的开场白，让人相信《老炮儿》的荷尔蒙来源血统纯正。但关于这份“爽”，咱是否跟管虎享受于同一个G点，这就得另说了。 片子扎根于四九城，管虎却一再强调：这是我全片要避免的东西 《老炮儿》开场，就是冯小刚出演的六爷的一段生活白描。 他住一四合院，养一鸟儿，走街串巷跟街坊邻居熟络成一家人，成天也没啥事儿，给游客指指路贫贫嘴，替哥们出头教训片警，是个太典型的胡同串子。更别说，后来的剧情承接，就是整一出老炮儿恶斗二代势力的故事，简言之，片如其名。 冯小刚版六爷的形象深入人心，一尊金马影帝奖杯，说明一切。也正因为此，片子面对媒体大规模放映后，大伙儿都在谈论片子浓郁的老北京味道。对于这样的观影反馈，管虎却表示反对。“这完全是跟我拍片的初衷相反的。我特别不喜欢‘京腔京韵自多情’，要它干嘛用？这是我拍片时就跟全组交代过要避免的东西，要不那就成老电影了，我拍的是现在的北京”。在管虎看来，六爷这样的老炮儿全世界都有，只是叫法不一样。“如果只纠结他是老北京，格局就太小了”。 谈及拍《老炮儿》的初衷，管虎坦言，自己最享受的，是“我很小的时候，老是在胡同里站着，看那些大哥哥大姐姐的样子，总想把他们那个样子、那种时代，那些精神记下来。把逝去的年代里，一个传统中国人标准的一些精神，拿到今天来给大家伙儿看看”。 李易峰被批演一北京孩子却没北京口音，管虎偏就不配音：不给自己添堵 聊到这里，管虎把视线焦点拉远，带点回味的意思补充说：“我什么意思呢？咱们现在回头看，比如《小兵张嘎》、《祝福》之类的，虽然你是80后，你看它们，就能深深感觉到50年代末60年代初的时候，人生活的状态。他走路的样子，吃饭的样子，吃的食物是什么，给你瞬间拉回到那个时候的氛围里去。我觉得，这是电影大部分的意义，时代是这么变迁过来的，影像是有责任留给后人看我们经历的这个时代的。” 请注意，管虎的定义是展现当下的时代，所以按照这个创作出发点来看，许多影片的“BUG”，倒都找到了合理的出口。比如一直争议颇多的李易峰饰演的“小炮儿”的口音问题，管虎大手一挥，“嗨，为什么要给他配音呢？现在的北京孩子说话都这样，哪还有北京味儿？如果配音就是给自己添堵，那反而就假了。” 再比如，冯小刚出演的六爷，身上兼具胡同串子和大院子弟的气质，这也是刻意地“设计”，管虎说：“没错，冯导穿那个军大衣，就是大院的衣服，我比你们清楚着呢，但电影是我们想象中的真实，我们把那个时代那群人的所有群像加注在六爷一个人身上，模模糊糊印象里实现出来，就是这个样子。” 顿一顿，他摸摸头，又一次露出谜之微笑，“谁纠结你是大院还是胡同的？这么做是脑子进水了，我们更应该在乎些别的”。 电影里的二爷现实中是管虎的爸爸 如果说，六爷这位主角，承接了《老炮儿》自带的老北京属性，那么从剧情载体上来说，六爷父子之间的情感，则牵引出了整个故事。影片结尾，六爷父子达成了和解，戏外，管虎自己本身的父子情也受益匪浅。 “父子情这种私人体验，的确有。我十五六岁时就憋着跟我爸干仗，反叛，这次我父亲（管宗祥）93岁，在电影里演二爷，就是六爷给点演那个，这个电影拍完，我跟他终于有了次和解，这也算电影帮我完成了一个小夙愿。其实你看，张扬导演也拍了好多父子的，他跟他爸也是对抗型的，关系特别不好，前段日子我看他俩在一块儿，他搀着他爸，也达成了和解。我觉得父子关系是可能和解的，而且最终会走向和解，就看我们大家运气好不好。” 管虎和父亲对抗的具体细节不得而知，但这段亲身体验，却在《老炮儿》中，通过冯小刚和李易峰饰演的父子演绎了出来。对于中国式父子情，管虎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他坦言，其实全世界父子关系差不多，但中国式父子情的特色在于，“儒家思想熏染下，孩子一出生，就有种‘这是我私人的’式的体验，他会强加自己的体验进去，我怎么说你就得怎么听，因为我是你爸。这个概念一上来，孩子自然接受不了，然后中国人又不愿意情感交流，就形成对抗，越长大对抗就越强烈”。 这场戏，冯小刚和李易峰都喝高了 尤其是在父辈身上，“这三四十年社会跑太快了，老一辈人跟不上，他对社会、对人的看法就会产生一些扭曲的看法，和盲目的判定。这俩因素加一块儿，就使得这三十年中国父子关系紧张度急剧上升。” 可能正是因为自个儿有带入感，片中父子情的段落，让人印象深刻。尤其是冯小刚与李易峰醉酒夜话达成和解的段落，成为片子最让人潸然泪下的片段之一。 据说，拍摄这段醉酒戏时，冯小刚和李易峰都是真的喝到上头，事后，冯小刚还开玩笑跟管虎邀功，“看我都喝成那样了，还没念错台词”。管虎聊到这段，也颇为动容，“喝醉其实是最难演的，所以必须得真来，我们都是真听真看真感受，没有电影学院教的那些塑造的方法，完全没有”。 这部被反复提起的《上车走吧》说的是黄渤北漂生活 除了老北京和父子情，《老炮儿》的另一个关键词，自然就是片中各种社会批判。按照管虎说的“记录当下”的创作理念，片中涉及的官二代、贪污、路人冷漠围观跳楼自杀者等设置，都具有纪录片风骨。但不同于管虎此前拍过《上车走吧》等一系列针砭时事的作品，《老炮儿》这次在这些问题上的提点，仅仅点到即止，并未进一步挖掘。 对于这个问题，管虎坦言，“就是顺着真实的感觉走，它是代表着90%的主流价值观的电影，不是挑战体制、挑战老百姓的那种作品。咱这30年跑太快，一路撞倒人、忘掉事儿，咱就是把撞倒的人扶起来，忘掉的事儿拿到台面上讨论，它是比较凝重的、正视生活的电影，也就不存在简单的所谓的批判现实的问题”。 所以，即便是片中吴亦凡出演的官二代，管虎对他的态度，也不是如铺天盖地的社会新闻里报道的那样，戴着有色眼镜去看待。他阐述道，当初剧本如此设计这个角色，仅仅因为“他跟六爷代表的老百姓一起，是我们生活中常碰到常听到的两个比较有代表性的典型阶层”，而已。 至于片中具体的表现，管虎自然也没去刻意抹黑。相反，冯小刚去到吴亦凡家中谈判的场面，还呈现出一种跨阶层的父辈与子辈彼此理解的和谐感。 对这个细节，管虎表示整个人物对立状态确实是在表达一种和解。“就是说，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下一代人身上不是一无是处，每个人身上都有可以承接中国传统的气质和品质。只不过时代在变，大家欠沟通，跟父子情一样，我们最终还是会和解”。 而且，“我不太喜欢非常阴冷的结尾，我比较喜欢对人心而言是温暖的力量，这也是个人喜好的一个问题”。 TFBOYS仅仅在电影里出现了三秒，给老炮儿带来一亿多的收入 还记得两年前《厨子戏子痞子》上映时的采访，调侃管虎，当年一起拍《上车走吧》的黄渤都成“20亿帝”了，你的所有电影作品加起来，票房还不到1个亿。现在两年过去了，黄渤已经成了“50亿帝”，管虎的单部最高导演作品定格在《厨戏痞》的2.78亿。 同样是两年前的那次采访，管虎说，自个儿不那么在乎商业还是文艺。这次还是不能免俗聊了几句这个话题，提到了李易峰和吴亦凡，以及在片子里闪出仅几秒的TFBoys，管虎的说法变成，“我不用他们，少一个多亿收入，我疯了？我才不呢”。 管虎更柔软了，不仅在创作上，也在态度上。但这种柔软显然不是妥协，在一些坚持的事情上——比如作品自带的荷尔蒙属性、比如作品一直推崇的正确三观——他还是一直恪守己见。 他说：“可能，我还是一个传统的人吧。” 家庭让管虎变柔和了 腾讯娱乐：有点感慨，有的导演过几年再采，三观都颠覆了。这次聊下来感觉你的三观一直很稳固。 管虎：我跟你说老实话，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三观是什么玩意儿。我是小时候父母都不在，跟着邻居长大的，野惯了，随性的东西多，颠沛流离多，不像常规孩子正常上学，所以没有事情是“我听谁的”，“我就信谁的”，我不是那种人。 腾讯娱乐：但感觉你柔软了好多…… 管虎：你这个判断（笑）……我现在是慢慢柔和很多，随着有女儿了，加上老婆、老人，这摊上来了，我自个儿就有点儿承上启下的意思了。其实你说的这种所谓三观，只是我越来越遵从了咱们中国的儒学那一套，它不是你刻意去学的，而是你骨子里浸染的。 我还是觉得，人长大这一路走来，丢失好多东西。比如仗义，现在这个社会连男人之间都不太仗义了，再比如孝顺，基本都没了。我不知道我自己还有没有，我只是强烈的觉得这些东西是对的，是善良的，我在努力往这方面走，这可能就是我的三观吧。 腾讯娱乐：这种三观确定很早吗？ 管虎：我原来以为我是一个特别反叛的人，确实，长的样也像（笑），后来我发现我内心不是这样的，我根上还是挺传统的。就像这次做这个电影也是，下决心用一个传统的方法，好好靠功夫做一个电影。这个功夫就是所谓的化服道，表演，叙事，全是素描式的，不是毕加索式的，这又是回归传统的。 腾讯娱乐：我有一个特别喜欢你的朋友…… 管虎：别朋友，就是你吧（笑）…… 腾讯娱乐：……他最直观的感觉就是结尾不够嗨不够“管虎范儿”。 管虎：他是不对的。就像大家评价贾樟柯似的，你不能要求他一直那样拍片，这对他是不公平的，人是需要变化的。反正别人怎么说我都没用，我该怎么做还怎么做，而且我觉得我更成熟了。你想，我为了让他们嗨，我少收一个亿？我疯了吧，就为了让他们高兴？我才不呢。 腾讯娱乐：一路走来从不在乎别人评价么？年轻的时候也这样么？ 管虎：这不可能。年轻的时候在乎，在乎女孩的评价，男的才不在乎呢（笑）。但我记得，当年没有什么特别恶劣的骂人的那种评价，给我自信的还是更多。毕竟那时候资讯不发达，你想骂我我也听不见看不着。 腾讯娱乐：那遗憾了，你的作品一直是男性观众比较多。女孩的评价少…… 管虎：这确实是，但我想想，也没刻意去做什么。像咱这个电影，比较刚烈，是那种闷着荷尔蒙式的劲儿。现在小女孩看惯了《夏洛特烦恼》这种，你让她看这个，肯定不合适。但你让我迎合这帮小女孩我也做不到，所以自然就形成了男性观众会比较偏多，大概是这样的。 管虎和吴亦凡一起玩篮球，在这部戏之前他不知道吴亦凡是谁 腾讯娱乐：其实你也拍过《西施眼》这种片子…… 管虎：所以我说我觉得我什么都擅长，没有不擅长的（笑）。其实，我觉得类型都不重要，主要很多电影你一看，就能感觉到这是不是从心里流露出来想要的表达。好多电影就是一个强行构思，后面跟着市场走向改，完全不一样了。 反正我目前这个阶段不太喜欢婆婆妈妈那种，而且对情情爱爱，我天生有些反感和抗拒。我小时候听港台流行歌的时候，全是这爱那爱，我现在心里流出来的表达欲，还是更多在社会生活这块儿。 腾讯娱乐：所以最终出来，是个带有作者气质的商业片。 管虎：我不知道。你让我完全做《夏洛特烦恼》那种，我做不了，我身体里缺什么东西，受不了这事儿。你让我学贾樟柯吧，我也做不了，身体里又缺什么东西。但有个东西，我一定要做这事儿，无论是作者气质还是商业片，我就会争取按照自己心里想到舒服的路去走，成败没有关系，大不了下次再来。我很乐得其中，没有妥协不舒服或者是坚持抗争，就是很快乐。比如很多人说我这次用什么偶像、小鲜肉（吴亦凡、李易峰、TFBOYS），我就是觉得很舒服，不是勉强的。 腾讯娱乐：真的？ 管虎：我对他们没有偏见。而且不用讳言，刚开始肯定是出于商业考虑。其实一坐下来交流，就发现，他那么喜欢表演，想上一个好的平台，把所有的事情都抛给你，你突然发现，这个不是你了解的偶像了，大家肩并肩一块儿做这个事儿，这个时候你发现他就变成演员了。 然后结束了，宣传的时候，他就又恢复了，变成了偶像，是这么个劲儿。我其实一开始不知道他们什么偶像不偶像的，我最开始都不知道他们是谁。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