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不到偶尔也会有惊喜,自然止是因了读书未到。
莺飞草长,仲春三月,有幸到南昌学习。当天晚上,我急切地打开南昌市交通旅游图,想看看那楼高千古“襟三江而带五湖”的滕王阁。蓦地,“青云谱·八大山人纪念馆”跳入眼帘。记得读过一篇文章,已经忘记了何人所写文为何名,只记得“秋雨潇潇”,作者在泥泞中跋涉,进山寻觅青云谱。谁料到青云谱现在就在眼前,那禅那寂寂的古寺竟然就在南昌城。因读书未到而出之望外的莫可名状的惊喜大喜,漾溢着。这真是前世五百次的回眸。
南昌城南郊,梅湖溪风景区。
人疏地阔,跌宕错落着一大群仿古建筑,通衢大道,竹木荫荫,虹桥卧波,溪水明净。我徜徉在一片朴淡自然中,目光始终在寻觅青云谱。东南方,一处色调深黯的院落,蔚然深秀而沉静。心怦然一动,径直向它走去。
一溪波光,石板桥横,上面青苔茵茵,柳蘸清溪,有些“人迹板桥霜”的味道。长堤逶迤,梅湖溪潺湲的流过春,流过秋,流动着芸芸众生的心香,流进抚河,流入赣江。
走过小桥,森森古树荫翳着一笼仙观道院,沿草径侧行,数十步,是“八大山人纪念馆”的大门。庭院深深,林荫蔽日。进门,飘逸的翠竹,冠盖交覆的丹桂,翳蔽着幽幽的小径。十许步,豁然立着八大山人的铜像。明服汉装,两手抱臂,臂下挂一顶斗笠,脚着草履,凝目远方,忧郁凄迷中透着一些宁和。我无端的觉得这目光的宁和与个山驴无干。
铜像后两棵古樟,粗可两搂,左右侍立。左后方数步,闲闲的静默着清简的石门,粉墙黑瓦,红石青砖,上镌“无上玄门”,门墙上写满沧桑。门内一小院,房间里展着一位当地名人的书事,已忘其为谁。一时竟看不出端倪,原来这是青云谱的后门。我干脆踅出后门,正门却又四无觅处,像游进混沌之境。索性复进后门,匆匆地逆行出去,正门原来在纪念馆大门左侧,小径被苍翠的竹桂掩蔽着。
循着八大山人的目光,溯洄而上十七世纪。
一六六一年。秋。碧云天,黄叶地,西风紧,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梅湖溪畔,石径上,青衣行者七八人,中一精瘦汉子,头戴斗笠,身披雨蓑,脚着木屐,匆匆走进了落寞的青云谱。这清瘦汉子即八大山人。
八大山人,明末清初画家、书法家,清初画坛四僧之一。名朱耷,乃朱元璋十六子宁王朱权的后裔,豫章止此一贵族也。八岁能诗,十岁已得丹青三昧,米家小楷极妙。
明崇祯十七年(1644),李自成农民军攻陷北京,明代一朝倾覆。未几,清兵入关,多尔衮率八旗劲旅长驱直入北京,满洲贵族入主中原。八大山人那年19岁。次年父逝,冬,清兵入南昌。甫及弱冠,方锦衣玉食,踌躇满志,孰料突然“天崩地解”,家毁国亡,心情悲愤至极,乃潜居山野,黍离心境,对影空排。三年后,于奉新县耕香庵落发为僧。顺治末年,三十六岁时潜回南昌,来此隐居,建青云圃,名取“吕纯阳驾青云来降”之意,后易圃为谱,寓意为青云传朱明家谱。他在此过着“一衲无余”与“吾侣徒耕田凿井”的生活。康熙十七年他五十三岁时,临川县令胡亦堂闻其名,便延请他随其僧长饶宇朴等到临川官舍作客年余。这使他十分苦恼郁愤,遂佯为疯癫,撕裂僧服,独自走回南昌,一年后又回到青云谱,并在这里度过“花甲华诞”。当他六十二岁时,不再做住持,便把道院交给他的道徒涂若愚主持。后又隐避在南昌附近的北兰寺,开元观等处,并常卖画度日。后来自筑陋室,名“寤歌草堂”。叶丹居章江《过八大山人》一诗云:“一室寤歌处,萧萧满席尘。蓬蒿藏户暗,诗画入禅真。遗世逃名老,残山剩水身。青门旧业在,零落种瓜人。”
先为和尚,复做道士,后由道入僧,再由僧还俗,彷徨不定的八大山人在寻找一种超凡脱俗的境地,正是在这期间,他的书画艺术登到了一个巅峰。憎恨清王朝,寄悲愤于诗画,苦心孤诣以极其含蓄幽默的手法,发泄心中的苦痛。
八大山人的字、号、别名特别多,朱耷为僧名,据启功先生考,“耷”乃“驴”字的俗写,至于八大山人号,是他弃僧还俗后所取。何谓八大?一说“八大者,四方四隅,皆我为大,而无大于我也。”一说“八大初为高僧,尝持《八大圆觉经》,山人喜而跋之,因以自号。”画中题款所书“八大山人”一气流贯,类“哭之”,又似“笑之”,作为他那隐痛的寄意,“无聊笑哭漫流传”,以表达故国沦亡,哭笑不得的心情。
八大以诗为经,以画为纬,织罗心中嗫嚅,境界自高。在绘画上他以大笔水墨写意画著称,并善于泼墨,尤以花鸟画称美于世。创作上他取法自然,笔墨简练,大气磅礴,独具新意,创造了高旷纵横的风格。三百年来,凡大笔写意画派都或多或少受了他的影响。清代张庚评他的画达到了“拙规矩于方圆,鄙精研于彩绘”的境界。其画笔墨简朴豪放、苍劲率意、淋漓酣畅,构图疏简、奇险,风格雄奇朴茂,意境荒凉寂寥。他作画主张“省”,有时满幅大纸只画一鸟或一石,寥寥数笔,神情毕具。他的作品往往以象征手法抒写心意,如画鱼、鸭、鸟等,皆以白眼向天,充满倔强之气。这样的形象,正是八大自我心态的写照。画山水,多取荒寒萧疏之景,賸水残山,仰塞之情溢于纸素,可谓“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为旧山河”,“想见时人解图画,一峰还写宋山河”。八大寄情书画,以书画表达对明王朝的眷恋。
除独立缀物,八大亦喜整合数不相联之物入画,鹿鱼高下对视,鸟蟹前后相望,凡此种种,使画更为幽涩,惟馀数句可窥崖略。
古人说:“书画同源”。八大的书法亦与他的绘画相似,极为简练,展示的是高古奇异的独特风格。字体或放纵,或收敛,或庄严,或狂肆,但线条一律圆净,善用中锋与淡墨,滋润中更显出它的坚韧度和多变性。到晚年喜用秃笔,一变锐利的笔势而变成浑圆朴茂的风格。他的成熟书体在笔法、结字、章法诸方面悉心安排,一见即知为八大,绝无一般书家难以摆脱的“似曾相识”之感。八大的书法作品,一件有一件之妙,一时有一时之态,或醒或醉,如痴如癫,或踊跃或忧悲,有啼有笑,玩世戏谑之态,如在眼前。不求工而愈工,极尽翰墨之妙。
八大亦善诗,但“独立之诗洵为希觏,今所见之无者,几悉在其画题跋,诗甚难解”。其友邵长蘅亦说:“山人有诗数卷藏箧中,秘不令人见,予见山人题画及他题跋皆古雅,间杂以幽涩语,不尽可解。” 八大为人慷慨,尤以酩酊之时,则攘臂搦管,狂叫大呼,洋洋洒洒,数十幅立就。山僧、贫士、屠夫、沽儿,索画于彼,莫不予酬。何以却独独对诗悭吝,盖其时板荡鼎革,布衣尚以诗文惹事招祸,遑论先朝遗胄! 是故八大一生寄情丹青,缀以寥落数字,诗之晦涩可埒西昆,恢诡比肩长爪,藉此写意,乃稍解胸次汩渤郁结。
八大题自创之画,亦题他人之画。数字间,每能生道家清凉。《题罗牧山水册页诗二首》:“远岫近如见,千山一画里。坐来石上云,乍谓壶中起。”“西塞长云尺,南湖片目斜。漾舟人不见,卧入武陵花。”见诗如见画,又见画之所不能画。壶中世界,武陵芳径,无一不为仙家境地。罗牧善治茶,人言其画有茗香;读八大评题,堪称知音真赏也。
八大以特殊之人事特殊之境,睘睘一世,血泪生涯。诗遂亦于清爽开放处透萧疏,于漫不经心处见禅机,于冲和平淡处露锋芒。此数者交错离析,致其作品“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扬雄《法言·问神》云:“书,心画也。”以此视八大山人题画诗,可谓妙谛。若《题雪景画》:“大雪小雪笼中鸟”,《题画野雀》:“鬼挝野雀禅枝暮。”咸可读见诗人“无枝可依”、“莫不冷凄”之心态。此心态固非遗民所独有,然独遗民将之紬绎极致。卑以自牧,欲说还休;敏感却故作木讷,恋旧却埋为尘土。“发而为狂怪,吐而为谐谑。” 俚俗视之,为颠狂为释道,一在市井一在寺观,一在躁动一在谧静,两不相干。殊不知于八大,正其抒解苦闷矛盾之两面,绝俗则于喧腾中无执,还俗则于无执外喧腾,彼此纠缠,亦使智慧中生带狂介,狂介处更彰智慧。无怪稍后于山人的郑燮叹之曰:“横涂竖抹千千幅,墨点无多泪点多。”
古人云:“夫书者,心之迹也”;“夫画者,从于心者也。”古人又云:“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八大独抒心迹:“文章非人世间书画耶?” 味外有旨:书画即人世间文章,妙趣不由文字传。天下文章,林林总总,可以从有字处读,也可以从无字中读。真正的绝妙文章,是那种直叩灵魂深处无法替代永难忘记的。观八大之画,看八大之书,其实也是读八大之文。“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清人邵长蘅在《八大山人传》里写道:“ 世人多知山人,然竟无知山人者。山人胸次汩渤郁结,别有不能自解之故,如巨石窒泉,如湿絮之遏火,无可如何,乃忽狂忽喑,隐约玩世,而或者目之曰狂士,曰高人,浅之乎知山人也。哀哉!”邵长蘅独访山人,“宿寺中,夜漏下,雨势益怒,檐溜潺潺,疾风撼窗扉,四面竹树怒号,如空山虎豹声,凄绝几不成寐。假令山人遇方风、谢翱、吴思齐辈,又当相抚携恸哭至失声,愧予非其人也。”
-------实解人也。
清人陈鼎曰:“山人果颠也乎哉?何其笑墨雄豪也?余尝阅山人诗画,大有唐宋人气魄。至于书法,则胎骨于晋魏矣。问其乡人,皆曰得之醉后。呜呼!其醉可及也,其颠不可及也!”
------亦解人也。
洵为八大之知音!
三百年后,池塘春草,绿柳拂风。我邂逅青云谱,与八大山人不期而遇,然而已是风景全殊,不再空山冷垇,亦没了暮鼓晨钟。
红石砌门,横镌着“净明真境”,阳文,欧体,简净秀逸。背面刻“众妙之门”,门边两棵椰树,身直颜静,仿佛禅门立雪。青砖粉墙,衬着红石,古朴褐暗中满是沧桑。
青云谱,原是一处历史悠久风景幽美的道观。相传公元前六世纪,周灵王之子王子晋在此开基炼丹,西汉末年,南昌县尉梅福曾弃官隐钓于此,后人建祠祀之。东晋年间,许逊治水至此,设坛讲道,建太极观。唐代大和年间,刺史周逊奏建太乙观。宋至和二年易名天宁观。清顺治十八年,八大山人来此隐居,改名青云圃。一九五九年十月辟为八大山人纪念馆。
道观小而气象恢宏,建筑精致高妙,地僻远而其名彰,以中有八大也。
纪念馆一仍道观禅院旧贯,曲折幽深。大殿门上横一匾,为刘海粟手题:“八大山人纪念馆”,字里溢出一些仰止之意。门联“开径望三益,卓荦观群书”。第一进天井里两株罗汉松,高耸檐外,粗过两搂,怪瘿累累,奇倔旷达,其山人乎!三进院中,两株桂树,翳蔽天空,树下洇满青苔,泠泠生凉。匾横“高山仰止”,楹联是“诵南华秋水,追北海高风”;右拐一院,匾悬八大所题“山房涉事”,联垂“蕉阴有茗浮新梦,山静何人读旧书”。天井极狭,小池乱藻荒草,犹带山人之癫风。最后一室又小,楹联为山人题写,“儒墨兼宗道,云泉结旧庐”,字简练浑圆,刚颖怪伟。纪念馆陈列着八大山人的书画,时有时人的作品。儒释道文化深深的浸泡着青云谱,氤氲出一天清气,氤氲出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走出后门,满园繁树争指,绿荫匝地。凝视“无上玄门”,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园东南有八大山人墓冢,墓后方三棵古树环侍。一古樟树龄高五百岁,两株槠树亦四百多年,皆粗达四搂,黛皮苍颜,高欲参天,与八大四时相伴。周围密密的竹树,清幽寂寥。时人有联挽之,“生不拜君云谱逃禅寄情于书也画也,穷而尚道黍离玩世遣兴则哭之笑之”,陶博吾联曰:“满腔热情寄之书寄之画看笔墨神奇真正是前无古人后少来者,旧园遗恨隐于道隐于佛彼襟怀高旷好一幅梅横疏影松满清风”。
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赵瓯北如是说,杜少陵如是说。国家幸耶?不幸耶?山人幸耶?不幸耶?八大山人独步于中国书画的历史长廊,高标风流。因不幸而幸。幸乎!不幸乎!
我踟蹰墓前,流连园中。
园中曲径幽转,竹木四合,静气森森,古树愔愔,园外流溪环绕,远树晴空。
彷佛看见八大山人一袭长袖宽袍,一张清癯枯瘦的脸,一副出世孤傲的表情,一管长锋短锋,一会儿癫狂一会儿哑黙一会儿酩酊,一蓑烟雨,一笠斜阳,一杖芒鞋,折一声瘦骨走了。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