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蜗牛,伏在一面土坡上。
我用一截短棍儿,小心翼翼把它挖出来,它一动未动,寂静的,让人心疼。我推推它,摸摸它,我等待着一次它逃避的蠕动。
然而,没有。它始终没有。
轻捏它在手心,它轻得,已经没有了生命的重量。仔细端详,心一惊。原来,太阳已经强拆了它的屋宇。一条细微的缝,像一道霹雳,横贯了它的壳。我忽地想起了一个词:相濡以沫。我吐一口唾在它上面,以唾润之,然后,等待奇迹的发生。
我知道自己有些傻。但是,生命曾经抚慰过我的这种偏执与愚顽。家里阳台上,有一盆草,大约一个春天,忘了浇。叶子全干了,没有任何生的迹象,搬起来,刷刷的,响。仿佛一碰,就会碎得七零八落。
搬到卫生间,一顿痛快淋漓地浇,让它透,再透点。这该算一种祭礼吧,悲怆而无奈。土湿了,盆湿了,干叶也湿了,却发了黑,黑青着脸,像是没有散去的怨气。
第二天早上,她喊我,快看,快来看。昨晚浇过的那盆草,最中间的一根枯枝,枯黄的叶脉间,竟然萌发了隐约的绿意。哇,它居然活了。
那一刻,说不清是惊悚还是战栗,在强大的生命面前,我只好满含虔诚与敬意。是的,对生命强烈的要活下去的敬畏,一直绵亘在我的心里,就像现在,我这样对待一只渴死的蜗牛一样。
其实,我在乎的,不仅是它能不能活,更重要的是,我是不是在乎它,是不是为它的活而努力过。
我的车,经常停在小区的楼宇下。有几次,我发现,本来洗得很干净的车,第二天总会在车身上发现鸟屎的痕迹。哪儿来的呢?我一抬头,一根极细极细的电线,横穿在上空。看来,很深的夜,曾有鸟寄居在上面。
它,或它们,曾经寄居在这里?它们的家呢?难道,这里就是它们的家?!有一天晚上,很晚的时候,万籁俱寂,我一个人下了楼,蹑手蹑脚地走到那根电线下,借着远处楼灯微弱的光,往上看,那条线,像一条画在夜幕上的极浅的印痕。印痕上,空空的,没有一只鸟。
也就是说,它们只是曾暂时寄居过这里。那更多的晚上,它们要飘零在什么地方呢?或者,这个世界,还有多少生命要这样痛苦地流浪和飘零着呢。
有一年,去北京看朋友,朋友住在边远郊区的城乡结合部,很乱很乱的一个地方。他住的地方,有一座桥。那一天,我闲踱到桥下,我发现,一个女人,蓬头垢面地从桥身一处涵洞钻出来。那里居然是她的家?那里真是她的家——不过是涵洞四周围了一些纸片,风可以进去,蚊蝇可以进去,老鼠可以进去,尘世的寒冷可以进去,然而,那是她的家。
她的脸色很不好看,她出来,四下里张望了一下,眼神犹疑而漫无目的。然后,她又退到门口,那个硬纸片胡乱扎成的门前,我见她,一点,一点,深蹲下去,头伏在怀里,肩膀紧缩着,然后,突然呜呜咽咽地抽泣了起来,整个身子筛糠一般,战栗着。
那一刻,我在战栗,大地在战栗,整个世界,都在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