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生南国
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
此物最相思。
一一唐.王维《相思》
公元一千九百五十九年秋天。
结束了对广东军民的慰问演出，剧团又将回到家乡的小镇一一株洲。我特别高兴，因为我的初恋男友在那里等我。
倘佯在羊城街头，我努力地搜寻着，在这个语言不通的地方，费尽周折，终于找到了我要赠给凌君的礼物一一红豆。
红豆，又名相思子，是当地的特产。它质坚如钻，鲜艳如血，晶莹润泽，不蛀不腐，永不褪色，因它有美丽的似“心”的外形和“心”的花纹，曾经留传过动人的传说和诗文，而成为坚贞爱情的象征，这样的礼物，他一定会喜欢。
我买了一块白手绢，将红豆小心包好，还买了针线。
上了火车，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就赶忙做起手工活?。
我满怀涂深情地用红丝线一针一针地在洁白的手帕上，偶?上唐代诗人王维的诗句：
红豆生南国，
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
此物最相思。
（一）
在车轮的歌唱声中，在针线的飞舞之向间，我脑海里闪过一幅幅画面：
井边。面目姣好的小女孩，以水为镜，梳理额前的“刘海”。
“砰”的一声，吊桶落下，秀美的面容变得奇形怪状，她生气地瞪了他一眼：黑彻勤黝的皮肤，明亮的眼，含有嘲谑意味的咀。
挑着笨重水桶的小男孩，头也不回地走了……
就这样，我认识了我的邻居一一凌君。
凌君，幼年丧父，母又另适，寄居在经济拮据的舅父母家，他只得帮人挑’水赚取学费。
褐色的砖墙上，两颗红粉笔画的心，中书男孩和女孩的名字，这是隔壁大顽童的恶作剧。
女孩之母，大发雷霆，逼她跪地发誓，从此不再和他往来。
隔窗，男孩眼里泪光闪闪。
不久，男孩随舅父搬走了，巷口留下他的背影：赤脚，半短的青布裤紧包着腿肚……
薄雨霏霏的夜晚，一袭白衣裙的女孩，撑着粉红的伞，匆匆走在回家的路上。
迎面是来一个穿雨衣的人，在她面前停住了脚步。她惊惧。
他拉下雨帽，依旧是明亮的眼，含有嘲谑意味的泪咀上，依依稀可见淡淡的唇髭。
“我等你好几天了！”浑厚的声音，响在她耳边。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男女，长大后，成为情侣，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尔后，我们都参加了工作，我考入某省级剧团，他就职于株洲某机关。
身处两地，我又长年奔波于乡村城镇为工农兵送戏上门，居无定所，通讯不便，更不可能花前月下，形影相随，虽聚少离多，但真挚的爱给予了彼此心灵莫大的慰藉。
此次，剧团来株洲演出，可以说，是我俩最快乐的时光。清晨，他骑车来到解放剧院，看我们练功吊嗓，和我一起朗诵普希金的诗句，练习莎士比亚戏剧中男女主人公的对白，晚上看我们演出，给予评价和鼓励，我们探讨创作和表导演问题，畅谈人生和理想，我们漫步于街市，旋舞于林荫，戏游于碧波，相偎于江滨，体味从未有过的幸福。
不久，剧团接到上级指示：湖南省组建艺术代表团赴广东省慰问演出，命我团火速赶赴羊城，我们不得不暂时中止在株洲的演出。
临行时，他送我到火车站，紧紧地拥着我说：“等你回来，等你啊一一”
（二）
下了车，我满心欢喜大步流星地赶到他的办公楼前，遇见一位戴眼镜的中年男子，我追不及待地问他：“请问凌君在吗？”
他楞了一下问：“你找谁？”
“凌君。”我说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话，而是颇认真他打量了我：“你是他什么人？”
我本想说实话，又似乎有些难为情，随口回答：“邻居”。
他“哦”了一声，放低声音对我说：“凌君被抓进走了！”
“什么？”我以为自已听错了。
“昨天，他被抓走了！”
我大惊失色：“什么？被抓走了？谁抓他？为什么？……”
他连忙制止我。环顾左右，近乎耳语似的对我说：“听说，他是他舅舅那个反革命集团的成员。”
如五雷轰顶，我踉跄一下靠在门边报栏上。
他轻轻地拍了我的肩：“走吧，姑娘，快走！”
我独自一人在街头游荡，不知该往哪里去？
我从小没有父亲，母亲一直反对我俩来往，在“阶级斗争”风声鹤唳的社会环境中，也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一变故。我没有人可以倾诉，也没有人能分担我的痛苦！
晕晕糊糊，我来到了湘江边一一这个我俩曾相依相偎踯躅留连的地方，对着滔滔江水，我放声大哭起来，是宣泄？是求助？还是抗争？！我肆无忌惮地哭吼着。
突然，风起云涌，狂雨瓢泼而下，仿佛天公也为我动情。
我不知在雨里?立多久。
当我冷静下来，我对自己说：“他不可能是反革命，我相信历史会还他清白，我等他！”
怀着信念，我用手指一点一点抠开湿土，将红豆一颗一颗植入洞中，我希望它能生根开花结果，我相信，有一天我和凌君能相聚红豆树下，共同见证忠贞的爱情。
我把?着诗句浸透血泪的手帕，抛入湘江，让它顺流而下，漂向远方，我希望，不管他在哪儿，一定能够拾到……
可是，一去经年，从此没有了他的消息！
多少年以后，在省城街头，我邂逅了他的舅母。她说：“你去广州演出时，他母亲特地从武汉来到株洲，母子作好了安排，等你回来后，向你求婚。可怎么也想不到，他舅舅的冤案竞连累到无辜的外甥！十年后，他从高墙走出，去找过你，老屋被拆了，井已被封上……”
（三）
斗转星移。世事苍桑。
半个世纪后，我又踏上这片土地：昔日的小镇，己成为现代化的大城市，我们演出过的剧院和他工作过的办公楼，己荡然无存，代之而起的是繁华的街道和优美的公园广场，那埋藏我青春的希冀和幻梦的湘江之滨，再也找不到红豆的踪迹……
此刻，我的耳边响起了电视连续剧《红楼梦》中那悲惋的歌声：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
呵，青山隐隐，绿水悠悠，斯人何处啊，谁能告诉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