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有一习俗,凡是无疾而终的人,不论年龄,家人都要为其喊魂,为的是让游魂上路,投寻好的归宿。每得佳期,无尽的荒野中,死者的家属趁着夜色,一个提盏昏黄的油灯,另一个拿着竹子或者竹桶,边走边敲,嘴中喊着死者的姓名,声声悲切。如今这一习俗在苏北等地还能见到。而我小时因为贪玩,晚上睡觉爱哭,奶奶也会蹒跚着她的双腿,慢慢地走到田野里,轻声喊我的乳名,现在才知道:她认为我把魂丢掉了。唉!那正是老人慈爱之处了。
到我入学堂时,家里没有电视可看。放了学的我们,精力和时间都多得无处发泄,就象放养在院子里的小鸡仔,满地乱跑。大人骑着自行车下班回家,每每一进巷口就不得不放慢速度。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蹿出个孩子,在车笼头前一掠而过,把大人们唬得一阵大嚷。记得那时侯我最大的兴趣是跟奶奶去看戏。跟奶奶去看戏的最大好处是奶奶不会忘记让我点补些小食。我当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看戏只是看看热闹而已。
戏台是用油布搭好的,门外有个收钱的,只听到里面咿呀地唱着,还有闹哄哄的声音。我跟奶奶坐在一起,我只顾吃东西很少关注那些抹了粉的人。但还记得一些,有个画着象关公的大黑脸的人,端着酒杯,旁边有个粉头女的在劝酒,还嘻嘻地唱着,突然那个男的皱起眉头,咿呀跳了一阵,挣扎一会就倒下了。这是一出谋杀亲夫的戏,大家都觉得演的好看极了。
淮戏散场后,以至日落黄昏。戏台外变得十分的热闹。各路生意人都会在开戏前后聚集在这里,这就是远近有名的赶集。有卖糖葫芦的,一串串山楂裹上了晶莹剔透的糖片,惹得孩童满地翻滚着要吃。
而我只对这个戏曲的结尾产生了极大的兴趣,问奶奶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故事,奶奶告诉我,这个死掉的男人变成了厉鬼,在月色下要了他的原配老婆和她相好的命了。在路上,我一直不解,为何人死后可以变成鬼,难道鬼有那么大的法力,可以回来报仇。奶奶告诉我那个男人的冤魂在阴间不散,不肯喝孟婆汤,不想忘掉死前的记忆,在阎王殿里向阎罗发下重誓,若是拿了那对男女的狗命,即便是投胎成猪牛羊马被后世宰杀也可以。
只是传说毕竟是传说,在我的生命里,确实遇到了真的厉鬼报仇的事情。但是若是鬼报错了仇,害错了人。那么死去的冤魂将会如何办呢,难道冤冤相报从阳间转到阴间。 在亲身经历下,我拿笔写下了《月色》这个凄惨的故事。
蟒蛇河从村中流过,这是一个横亘在苏北平原上的一个古老村落,村中有破败的古寺堂,四周围以砖墙,墙壁斑驳,堂内庄严阴森,关公屹立堂中。墙角倒着碎石牌匾,字迹峻伟。堂外古木苍翠,绿草如茵。墙外清流萦绕,鸟雀相栖。村中河流密布,舟楫泛流,渔歌互答,鸡犬相闻。此村有个特别之处,便是蟒蛇河的河北叫射三堡,河南则叫黄尹庄,二者合一并为一个村,名叫凤池村。
《尚书·益稷 》:“箫韶九成,凤皇来仪。”凤乃百鸟之王,凤池便是鸟首之栖息隐居之地。历史上,河北之人多来自江西、湖北,多豪杰;河南之人,皆迁自姑苏,多文人骚客。两处相邻,尽然相依相辅,和乐融融。
蟒蛇河道两岸是郁郁葱葱的树和灌木,每至秋来,芦苇花便在空中飘舞。河深须两人叠加,宽达五条大船并排通过。不时,有白鱼激起浪花,水鸟掠过水面。每至夏日,烈日炎炎,水清澈,透凉,我等顽皮少年常畅游此中,水性好的一个猛子扎到底,沙泥细软,鱼群惊走。与天地为伴,与自然相依。这确实是儿时最大的乐处。
然而,村中有一处老宅一直是我们少年的梦魇之处。记忆那是一座灰色砖房,屋檐是青瓦紧密排列,两处屋角有铜镜,在烈日下闪闪发光。当我背着书包,经过此地时,窗户总是紧闭,屋外有围墙,只是已倒塌,剩下半壁任由风吹雨打。 有时会听到屋内传来歌声,证明屋中是人而非鬼魅居住。
这是一处什么样的住宅,会让儿时的我们充满着惊惧和不安。有同伴说,这屋里曾挂过人头,人们在屋外亲眼所见。不知真假,但是流言给这个老宅笼着一片不祥之云,待人们去探索和发掘。
故事里的我就是这样的人,从出生便对新奇充满了兴趣。当兴趣朝好的方向发展时,那是欢欣鼓舞的。可是,我的兴趣这次却走入了一个破解不开往事的深处,越往里走,故事越透着刺骨的寒凉。
在故乡,每当我看到池塘中游动的蝌蚪时,我仿佛便听到了秧田里蛙声。而此时,当我听到老宅里传来的歌声,我的心里一直徘徊着一个人,这一定是个忧郁的青年,所唱之歌,并非他所爱,似乎有谁在逼迫他使然。那么忧郁的歌声,没有器乐相伴,没有动人旋律,让过路所听之人感到冬日的寒意。
我记得很清楚,故事开始于那天的下午。正值午睡时间,我趁着班长无暇顾及时,偷偷跑到校外面。烈日下,大街上空荡荡,看不到一个人影。我在蟒蛇河边偶尔能看到一条打渔的船,除了慵懒的艄公,睡去的鸬鹚,连苍蝇飞动都能瞧个仔细。此刻正是下午一点时分,河面安静。我于岸边找了个干净处,放下我褪去的衣服,其实也就裤头加小褂而已,脱光衣服像个油滑的泥鳅,一个跐溜便窜进了蟒蛇河,像条小鱼在水中游荡。
蟒蛇河的对岸就是射三堡,虽然是同一个村,仅仅隔了一条河流而已,人的性格、脾性却会有很大差异。因我们四年级前都在黄尹庄上学,到了五年级开始才去河北的射三堡去读。平时,跑到河对岸的几率就小,见到射三堡的人都要毕恭毕敬地,因为听家长说那边有自己的亲戚和长辈。在水中遨游了有一段时间,我看到对岸几十米处热闹起来,我却低着头,不好意思往对岸看去。对岸是一群十多岁的少女在下河,有的穿着上衣,有的只穿着短裤,更有的便是裸着全身,在烈日午后享受这阳光。她们将身体的柔美与水的细流紧紧相连,在河岸的树荫下,她们尽情展示身形的美。似乎她们看到了我,又似乎根本没有顾忌到我的存在,也许对于一个9-10岁左右精瘦的小男孩,她们已无所顾忌,也可能根本不去顾忌。
最后我没有抵御这种“天浴”的诱惑。在偷偷欣赏美丽胴体的同时,忽然间我的人生观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多年以后,我去了很多的地方,看到无数的女子,我从不用世俗的眼光去看人,我发觉女人身上的美丽,包含身姿、相貌只是一个空虚的外壳。真正让我无法抵挡的却是女性所散发的气质。
我在水中又钻了几次猛子。从水面探出时,我发现河岸边有一群学生走了过来,为首的那个,居然是我的父亲。他手上拿了个棍子,往我这里走来。看样子已经知道我偷偷溜出去。父亲是我的语文老师。他曾说过,我教育出来的学生个个都有出息,唯独我这个儿子就是冥顽不灵。
我从水里爬上岸,顾不得穿衣,光着屁股就往僻静处跑,听到了父亲的骂声还有对岸女孩们的笑声。我看这次真的无处遁形。正愁没有地方可以躲得时候,我发现了村中那个古宅。我毫不犹豫翻入墙内,躲在墙角之下。父亲和同学们的脚步从这里路过,驻足了一会。听到几个同学讲,“吴谦山最怕这个地方。不会来这里的。”
于是脚步声渐渐地远去。我长吁了一口气。正要准备起身,回学校时。身后有把枯瘦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吓得转身,面前站着个青年。看长相我应该叫他哥哥,或者叫叔叔。他精瘦的身材,脸上落满了沧桑。只是对我的笑意让他年轻了几岁。看得出他并没有恶意,我紧张的心又稳定下来。
青年哥哥指了指屋门,示意我要不要进去。难道他就是这个古宅的主人,难道让我去看古宅里的人头还有其它流传依旧的恐怖故事!我迟疑了。
当我踌躇不决之时,我又听到了父亲还有同学们的声音,由远处传来。我怕他们再次转回来,便跟着青年进了屋。
屋内居然并未我所想那样恐怖的情景,更多了些书卷气氛。虽然光线因窗户阻挡暗淡很多,可能屋主不太愿意开窗,窗户都用钉子钉住,屋内的桌椅整齐,茶几洁净,地面平整干净,空气里尚有未散尽檀香。墙壁是木质书架,摆着整齐的书籍和字画,从四书五经,至唐诗宋词,到四大名著,最后还有我后来所知曾国藩,胡适,沈从文等等著作。爱书的我居然看着如痴如醉,若是将课本换成书架里的任何一本,我宁可受父亲一顿板尺。
对天生爱书的人来说,任何事物的价值都抵不过书画价值。屋的主人能在一个僻野乡村藏书百千,真是极少见。对我这个刚学知识,字都不能读全的孩子来说,简直置身于书卷的海洋中。于是,我贪婪地找了本薄点的书,一看李白熟悉,就拿了本《李白诗集》, 一字一句研读。
时间过得飞快,很快便是下午课时间了,我都差点忘记了。跟青年哥哥说了来此经历。哥哥说,以后要来的话,在门上敲三声,我给你开门。记住只能白天来。接着又非常严肃地说了三次,一定要记住喔,只能白天来 。
我点了点头,虽然不知此话含义,便急匆匆往学校跑去。
自然回去后,还是挨了顿训斥。那时也是当着耳边滑过的春风,转身就忘记了。我仍然偷偷跑出去玩,去做一些让父亲生气的事情。
再次回到古宅,居然是一周之后。年少顽皮的我,对任何事物都是半分钟热情,因为家里的书都看得差不多了,百无聊赖之时,才想起古宅里那些书籍。
正好是星期天,家长都午睡了。我突突小跑便到了哥哥家。这次看到古宅居然有种渴望进入的感觉。想起哥哥叮嘱的话,只能敲三声。我敲完后,便在门口等候。
过了好久屋内也没有动静。
我又咚咚咚的敲了三声,这次使力有些猛。门直接被推开了,我只好厚着脸皮走进屋去。这次屋内与上次有不小的区别,屋内有股发霉的味道,桌椅上落了灰层,似乎好几天没有人住进来。
书架上的书籍还算完整,只是墙上多了些字画,我看屋内没人,正犹豫是否离去,墙上一副人物画吸引了我。
这是一位站在河边的女孩的画卷,看画中女孩应是十六到十八岁之间的年龄,侧着脸看着河边,似乎在寻找什么,也或者再等待某人。 河面不远处有座桥,这座桥好生眼熟。我再看了看桥两头的小房子。这不就是我们村的蟒蛇河大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