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陵小时候,祖父李广一定与他一块朗读过《诗经》中那篇有名的《黍离》:“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对诗意似懂非懂的李陵看着祖父微微翕动的嘴唇,感到祖父的表情是那么深沉而又奇怪,祖父好似看到了血光冲天,好似看到了无边雪原,好似看见了自己留在苍茫大地上的无数脚印。李陵从祖父的声调里听出了这首诗的美。李广对李陵说:从前有一个人,离开家非常久非常久,当他回来的时候,他发现他家没有了,他的家已经被人做田地来耕种了,黍和稷都长得很高了。小李陵似乎明白了:人不能离家太久,更不能一辈子不回家。
公元前99年秋天,李陵率五千步卒出击匈奴,出河西,临大漠。冬天很快降临了,寒潮一阵一阵从漠北扑来。这是一个与他过不去的冬天。至浚稽山一带,在两座峰峦之间,李陵部众与单于率领的三万匈奴骑兵遭遇。一场惨烈的厮杀之后,单于很快发现他这三万骑兵竞不足以制服李陵五千步卒。单于让部队后撤,很快调来八万余骑,摆成合围之势,紧紧咬住李陵。突围,突围!李陵此时惟一的念头就是突围。英勇的将士击退了匈奴一次又一次的进攻。可单于的包围圈越勒越紧。李陵抽出一支箭,又抽出一支箭。他的箭率领着千百支箭飞向敌阵。可是,忽然之间,他的箭袋空了。他高呼:箭,箭,快给我箭!可是,几乎在同时,将士们的箭袋全都空了。五千将士的五十万支箭全飞向了匈奴人。从此,李陵一生都没有摆脱赤手张空弓的感觉。他下令解散部队,各自突围。匈奴将士簇拥着单于很快来到李陵跟前。李陵和单于互相看清了对方的面孔。李陵控住马,望一眼天空和大地,望一眼南方,深深叹息一声,下马,投降。
李广如此忠义,他的孙子李陵却投降了。武帝对此耿耿于怀。那些从前赞扬李陵的人现在都说李陵的坏话,他们知道皇帝愿意听什么。武帝问颇有些书生气的司马迁对此事有什么看法。司马迁说:“李陵事亲极孝,与人交往恪守诚信,为国家奋不顾身。这次出征,虽身陷绝境,但杀敌数量巨大。他不死,可能是图谋将来有机会报答陛下……”武帝不喜欢这几句话,司马迁受了官刑。不久,李陵遭受灭族之祸,老母娇妻幼子弱弟都被杀掉了……两千年来,面对李陵这个名字,人们一直是一咏三叹。人们在心灵里为李陵辟出了隐秘的一角。体制总是塑造适合它需要的偶像,而李陵在体制的冷硬面孔之外。 、
李陵在匈奴生活了约二十年,最后死在那里。匈奴人埋葬了他,匈奴人为他哭泣。他的躯体上一直覆盖着厚厚的冰雪。一个蒙羞的灵魂,一个堆积着厚厚冰雪的灵魂,一个插着无数把刀的灵魂,在两千多年前安息了。他埋骨在哪里谁也不知道。重视葬地是农耕民族的传统,他已融入了游牧民族。而他前半生所在的那个民族却不能忘记他。隔着两千多年的岁月,李陵这个名字为什么总给人异样的感受?人们感受到了李陵灵魂里的冰雪。李陵似乎永远在历史深处沉思默想。我感到历史一直在打扮李陵,但与打扮任何历史人物不同,人们念说着李陵时,总是颤动着那根最敏感最多情的神经。面对李陵这个投降者,人们竟知道了羞愧。人们企图以个人的方式,以一己的情感,融化李陵灵魂里的冰雪。而李陵在冰雪中远去,远去。人们一直遥望着的,是那一个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