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常坐在土坯房的门槛上痴想,或者放牛时、砍柴时站在山上向能看到的远处眺望。蒙昧童年的我,可能正如刚从树上下来的远古祖先一样,也有了了解身外世界的冲动。
从我家的土坯房出门,走五十丈上一个坳,再走一里半是一座属于我们队上最高的山,叫牛岭,其状如牛,有很象的牛头和牛屁股,还有更神似的牛肩胛,牛轭就是套在那地方扯犁拉耙的。在牛岭上——牛背上能看到连绵起伏的山,连绵起伏的山的那边有一条灰白的弯曲的河,读书后知道那是湘江,但我们那里都把它叫河,因此我们细伢子说到的河那必定是专有名词,那是我们意识中唯一的河。河湾处,有一片挤得密密的砖瓦房屋,那是我去过的最远的地方——街上,街上有供销社有邮电局有电线杆有电灯等等,从家里走路去街上,要一个半小时。
从街上往远看,河的那边是山,街上的那边也是山。
牛岭的那边的山的那边是河,牛岭的那边的山的那边的河的那边还是山。
更远处是什么?不知道。
小学三年级时,在一次作文比赛中,我的一篇关于梦的作文获奖,被选拔代表公社去县城参赛。我还记得我当时的激动,不是因为获得比赛名次,而是有机会走到比街上更远的地方。我看到了火车看到了铁路,看到了更多的电线杆更多的电灯,还看到了玻璃做的黑板!竟然还有玻璃做的黑板!我们的课桌椅还有黑板全都是土坯的,原来这些东西还可以用不是土的东西来做!县城与街上的区别是一个大一个小,相同的是也在河边,而且,周围也是山,铁路从山里伸出来,又消失在山里,火车从山里咣当咣当地跑出来,又咣当咣当地跑进另一端的山里……
我在河边的街上读完初中,在河边的县城读完高中,终于来到还是在河边的省城读大学。哦,对了,自从上中学后,我已经不叫那条小时候看见的灰白的河为河了,改叫湘江。四年后,我离开湘江赴首都一所知名大学继续学业。跨过山那边的河,穿过河那边的山,我终于确切地相信,这个世界真的不止有我们的河,这个世界真的不止有湘江。后来,我又穿过河那边的山,跨过山那边的河,从首都回到湘江。
山那边是河,河那边是山,山的那边的河,河的那边的山……我在山与河之间辗转,我跨过了河,却走不出无尽的山!山的尽头在哪里?地的尽头在哪里?某一天,我又像那个坐在土坯房的门槛上痴想的我,又被相同的问题缠绕,我象一只包在蚕茧里出不来的蛹。我终于又有了冲动,我要走过所有的山,我要跨过所有的河,我要走到地的尽头,我要去——看海。
记得那是一九九四年十一月,黑夜里风已经有很浓寒意。我们习惯把南行说成南下,但我知道,我们的火车不是在“下”,而是在吃力地“上”,正沿着湘江向上游驶去。当然,穿过那条长长的隧道后,火车过了南岭山脊,已经没有了爬坡的气喘吁吁,一路风驰电掣,轻松欢快,真的是在南“下”了。中午到站,换乘长途大巴。十一月了,岭南这边还象北方的金秋,一点不冷。那些年轻姑娘身上穿的竟然还是短袖和裙子;树叶还是绿的,没有黄,更没有被秋风扫光;那是香蕉树吧?肥大夸张的叶片绿得滴油;那应该是甘蔗,北方的青纱帐,南方的甘蔗林,甜!
大巴过桥,桥下是江,珠江!
珠江,我来了!
珠江,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
跨过许多条珠江支流,长途大巴继续向南行驶,除了那些迅速工业化的城镇,满眼都是令人心醉的绿,一望无际。珠江三角洲平原是我当时见过的第二大平原,几年前见过的华北平原这个季节早已一片荒凉,黄土地,光树杈;而珠三角平原给北方来客最直接的印象,是她持久绵延的生命与活力。那时没有高速公路,经过五个多小时的走走停停,傍晚我们终于到达这座崭新的海滨城市,我还记得我当时的兴奋,我不顾长途旅行的疲劳,放下行李就去了海边。
宽阔的海滨大道,宽阔的绿化带,高高的笔直的棕榈树,这些匆匆进入我的视野,但我的目光聚焦在前面这片大海。到了,终于到了,跨过无数条河,穿过无数座山,前面再没有山,前面再没有河,脚下就是陆地的尽头。海浪拍打花岗岩的岸线,很有节奏,那是我听过的最优美的打击乐。伶仃洋在月色下显得更神秘更深邃,浩瀚的伶仃洋往前是更浩瀚的南海,我的思绪已深入大洋深处。
很晚,我还在海边踯躅、凭栏遥望,海风拂面,有点潮湿,还有点淡淡的咸和腥。
……
一转眼,十几年了!我早已成为这座新城的居民,对这座城市早已有了很深的感情,我对这片寄居的岭南海北之地的熟悉程度,竟然超过了生长的岭北湖南,意识中早已把这里当成了家。每次从外省回来,或从遥远的英伦回来,总喜欢透过飞机舷窗朝下搜寻,看到这座城市,心就安了。因为,到家了。
今年六月的一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正在新辟的海岛公园散步,我接到大学时睡在上铺的兄弟打来的电话,说我们毕业后还没有组织过大聚会,校庆快到了,当年的辅导员希望趁校庆在暑假组织一次全年级的大聚会。我当即与在粤的同学联系,大家都说应该回去聚聚了,好几个家伙建议自驾车回去,沿途还可以访苏仙登南岳,看来大家兴致都很高。是的,我们在岭南生活和奋斗这么多年,都已经习惯并热爱这片土地。但,南岭大山那边的河,还有河那边的山,湘江与岳麓是难忘的!
望着珠江与海交汇的这片水世界,我在想象着重回母校的情景,一个奇怪的念头突然跳出:自驾车早已不新鲜,要是时间等等条件允许,我们尝试一下“自驾船”岂不酷毙了!驾一叶小舟,从这珠江口出发,逆流而上,经佛山、肇庆,入西江到梧州,转漓江,赏桂林山水,继续北行,过秦时就已开通的灵渠(沟通长江和珠江两大水系),便可看见北流的湘江水了,之后顺流直下,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翩然到长沙。
真是一个奇怪的念头!我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告诉老婆,得到批语:痴人发梦!什么发梦?发梦不行吗?说不定哪天真有哪个痴人发这个梦呢?这不会比环球航行更难吧?对不对?记住,若干年后,请为我证明,我是“自驾船”的始创者!我开玩笑地说了一大串。
玩笑归玩笑,事情不就是这样吗?因为梦想,我们跨过山那边的河,穿过河那边的山;因为梦想,我们从土坯课桌走进煌煌学府;因为梦想,我们走到了陆地的尽头,看到了海岸线。海岸是海的起点,但不是脚步的终点;陆地有尽头,可梦想没有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