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已央,晨曦照。七点的阳光,像上好的头道茉莉花茶,金黄,明亮,澄澈,馨香,在吟墨斋里流泻开来。
吟墨斋的主人,子丹,前倾着身子,微眯着眼睛,脸上带着浅笑,正专注地与笔墨交谈着。他与它们,像兄弟一般,心有灵犀。
我不能无动于衷。我负责研墨。我在坚硬而滑润的端砚上,醮一点清水,嚯嚯地研着墨。散着芬芳的墨块,在一下接一下的磨砺中,还原了它本来的形态。它扭动着乌黑透亮的躯体,在砚台里欢喜地流泪,吟唱。
墨与砚,互相倾心,互相依附,生生世世,不了情愫。如同红尘中的男女。
好似我和他。
在男女之间的追逐中,我们都是赢家。显然,我们赢得了彼此。尽管我没有美若天人,他也没有玉树临风。但我们,定然有着异乎旁人的契合。
我们是无声的。此时,无声是最相宜的。我们把默契,交付了心灵。只有尘埃,在光影里,缓缓地跳舞。间或他的笔,游弋在青花瓷的笔洗里。
我试图解读,洞悉他内心的自白。我悄然立于他的背后,注视着他,一笔笔,一画画,描出厚重的山,灵动的水,抑或是奔驰的骏马,温雅的山羊。他挥毫弄墨,赋予它们生命,活力,温暖和爱情。
子丹作画,于山于水,气韵磅礴,华美滋生。中锋用笔,苍劲刚健。但同时又婉约清新,以书法入画,线条流畅,动中有静,虚实相合,讲究意境。在《太行春早》中,绿染新枝,花发数朵,一群北归的大雁,飞越千山万水,衔来了春天的讯息。巍峨起伏的太行山,在他层层叠叠的重墨和淡墨渲染中,令人禁不住感慨:江山果然如此多娇。
他的画,情趣丛生,引人遐思,一如其人。在《听瀑》中,一只孤独的山羊,伫立在岩石上,歪着头,竖着角,凝神聆听着飞瀑的流响。山崖边上,恰到好处地斜出了几枝乱红,使人怦然心动;在《相随》中,浩瀚的蓝天下,辽阔的草原上,一匹男马,引颈长嘶,威风凛凛,拓路前行。而那匹女马,则昂首挺胸,脉脉含情,紧紧跟随。笔墨间,流淌着浓郁的人文气息。
每每此刻,我是多么地敬慕他。我仰望着他,像仰望他笔下的崇山秀水。虽然那样的山那样的水,有我永远无法企及的高度,但至少,我可以无限地靠拢它们的创造者,他,子丹。
他恬淡安然地应对着四季。春夏,不愠;秋冬,不火。他总是用纤长的手指,拿捏着瘦削的笔杆,沉溺在他的丹青王国里。
他臣服于丹青。他穷一生的光阴,只为虔诚地侍奉着丹青,他的君王。
他的足履,他的身形,遍布许多名胜、山峦、河流、甚至沙漠。雄峻五岳的造化神秀,长江黄河的奔腾壮观,塞外草原的宽广豪迈,雪域高原的圣洁纯净,以及敦煌飞天的瑰丽奇特,乐山大佛的肃穆慈悲,凤凰古城的久远神秘,中山故居的清幽简朴,还有西双版纳的傣族竹楼,洞穴苗寨的原始古朴,江南水乡的婀娜倩影,宝刹深处的暮鼓晨钟,都震撼着他的心魄,激发着他创作的欲望。他一步一步,求索着,体味着,走近他的梦想,他的渴望。
他是执着的,也是幸福的。始终以热爱的绘画为业,与美为伍,不肯远离,从未放手。
又是一个紫丁香盛开的初夏。是清晨,也是晌午,还是黄昏,从未消弭的风,连同海的腥咸呼吸,从半掩的纱窗间,跻身而入。他笑容可掬,一如既往地在月白的宣纸上,丈量着山川的雄伟。
在画案的一角,檀香木的笔架上,林林总总、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狼毫、羊毫、紫毫、鼠毫,在风中荡着秋千。
他的身旁,卧着一杯卡布奇诺。咖啡氤氲的清香,打着旋子,渐渐消融在时光里。
他置身在这馥郁的时光里,甘之如饴。他像一株健硕的青藤,向着太阳,不停地攀援,周身发出淡淡的光。
这时,他便是一个风景,一帧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