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赫顿玛尔是我的故乡。到我二十八岁那年为止,我的人生有一大半时间在这里度过。但是当我再一次踏上这块土地时,却感到非常陌生。
仅仅六年时间,我几乎完全变成了一个虚祖人。对我来说,似乎虚祖才是我的故乡。
但是现在我知道了,正如同撒勒对我说的那样,我的命运就如同天上的云,注定了四处漂泊。我不会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故乡。我双脚所踏之处,就是我的家。
在回到赫顿玛尔的第一个晚上,我住在一家小旅馆里。因为战火的波及,这里一片颓唐潦倒的气象。空气中弥漫这不祥的气息。站在旅馆二楼房间的窗口看出去,能看到远方村落的废墟。傍晚的天空铅云密布,低垂的云脚下,有黑色乌鸦盘旋。
入夜后,下起了小雨。在昏暗的灯光下吃了简单粗糙的晚餐后我回到房间,盘腿坐在床上开始例行的打坐。这是在撒勒那里修炼时养成的习惯。我的精神渐渐沉入一片平和的黑暗之中,窗外的雨声慢慢隐去,整个世界都被隔离开。我喜欢这种绝对的宁静。
但是很快我就捕捉到一丝锐利的气息,虽然没有杀意,但仍然对我构成威胁。意识浮出水面,我睁开眼睛,刚好看到一个瘦削的身影敏捷地从窗子里翻进来。
银发,碧眼,瘦高,紫色的长风衣。我不会忘记这种打扮的。
天族人。
我伸手抄起放在床边的大剑,剑锋指向他的胸膛。与此同时,他手中一件奇特的短小武器也对准了我的胸口。
我认得那是手木仓,天族人惯用的武器,威力巨大。
他只要手指一动,就可以把弹丸送进我的胸膛,但是我也只需要稍一伸臂,便可以一剑刺穿他的心脏。
床头桌边,一盏昏灯如豆,火苗静静地燃烧着,不时无声地跳跃一下。我和天族人这样相持了多久我并不知道,但是天族人最后还是先开口了:
“我没有恶意。”
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如同翡翠般碧绿清澈。长风衣里面套头高领毛衣的领口挡住了他的脸。
“你若没有恶意,就该敲门进来。”我冷冷地说。话虽这样说,但是从他的眼睛里我确实看不到杀气。天族人慢慢举起双手,伸开手掌,让那把木仓滑落进袖筒中,然后又慢慢重复了一遍:
“我没有恶意。”
我放下剑,指着房间里的椅子:“请坐。”
他坐下后的第一句话就让我很吃惊。
“你是不是叫阿甘佐?”
我承认。
他的第二句话更让我惊讶。
“卢克西在哪里?”
我反问:“你是什么人?”
他把高领毛衣的领口拉下来,露出脸。这是一张年轻英俊的面孔,带着天族人特有的文静之感。
“我的代号是‘暝’。我所隶属的组织是一个机密,不能告诉你。你可以用我的代号称呼我。”他说:“我有两个同伴,‘晓’和‘沙’,在六年前,在这附近的地方失踪了。资料表明他们最后一次接触的人之中,包括了你。”
“他们死了。”我直截了当地说。暝的神色不变:“这在我们的预料之中,但是现在我必须要回收卢克西身上的鬼神。她在哪里?”
“我不会告诉你。”我的手握紧剑柄。但是暝没有动,仍旧用那种不紧不慢的平静语气问道:“为什么?”
“卢克西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有自己的命运和意志的人。”我说:“她不是你们的工具,更不是培养鬼神的容器!”
暝点点头:“我知道。我也理解。我们天族人和你们一样,尊重他人的自由与生命。但是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们必须回收卢克西身上的力量。请你将她交还给我。”
“告诉我,”我站起来,面向他:“在被夺走了鬼神的力量之后,卢克西会怎么样?”
“我不会骗你。”暝说:“那力量本来不属于她,但是现在已经和她的身体结合得很紧密了。取回鬼神的力量之后,她会死。”
“卢克西是我的朋友,是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人”我说:“如果你是我,你会交出她吗?”
暝沉默几秒钟,然后说:“不会。”
“很好。”我说:“我的答案也一样。”
“尽管不情愿,但是没有办法,我也只有强迫你说出她在哪里了。”暝的语气竟然没有丝毫波动,但是我已经看到他的手抬起。来不及多想,我刚把大剑的剑身拦在胸前,两股强大的力量就撞击在上面,溅出一溜火花。
然后我才听到木仓响。接着就是连绵不断的一连十二木仓。我把大剑厚重的剑身挥舞得如同风车一般,将所有射来的子弹砸开去。十二木仓之后,又是十二木仓,在这种狭小的距离内面对坐在椅子上双木仓连射的对手,一时间我竟完全没有还手之力。但是我立刻发现,他的两把木仓都只有六发子弹的容量,每射完十二木仓,弹雨就有大约半秒的停顿。
半秒,已经足够。我暗暗吸了一口气,当暝的第三个十二木仓打完的瞬间,我横剑拦在胸前,身体前冲中吐气开声:
“破军升龙击!”
沉重的剑锋劈开空气,暝果然来不及再次开木仓,只能双手举木仓交叉拦在胸前,勉强抵住剑刃,但是他瘦弱的身体显然无法抵挡我的全力突撞,身下的椅子四分五裂,然后是他背后的木墙。
墙壁破碎,断木碎石乱飞中,我们两个一同飞出旅馆的二楼,冰冷的雨水从夜空落下,暝随着雨水向地面坠去,我勉励提起全身的力量向上腾起,在空中稍顿一下,剑下人上地向着他落地的地方一剑直击下去。锐利的长剑劈开雨水,带起一道长长的银色光芒,仿佛天瀑倒悬。暝侧身一滚躲开这足以致他于死地的一刺,但是剑锋刺入地面的同时,我的力量也贯入大地,潮湿的地面如同被巨锤锤击一般震动,将他消瘦的身体从地面上弹了起来。我踏步,沉腰,力贯双臂,剑刃切开泥土,如同劈开水面一样毫无阻碍地从下而上斩向他的腰间。
对付这种擅长发射火器的对手,最好的方法就是贴身打,打到他喘不过气来。
但是暝的身手出乎我意料的好,他竟然在那间不容发的瞬间用左手的木仓垫在我的剑锋和自己身体中间,右手对着我凌空就是一木仓。我本能地一侧头,脸上一道火辣辣的疼痛。同时因为这一躲,大剑没能全力挑中他。暝借着我这一挑之力,凌空一个筋斗,然后落在地上,不过脸色已经变得很白了。
“你比我想象的强,我可能赢不了你。”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之后坦白地说道。我笑了:“难道你以为就算你能打赢我,我就会把卢克西在哪告诉你吗?”
暝轻轻叹了口气,说道:“阿甘佐,如果换个时代,或许我们可以成为朋友。但是现在,我以天界漫游木仓手的名义发过誓,一定要把卢克西带回去的。”
我笑笑:“看来你的誓言很难实现了。”
暝双臂平举,木仓口依旧对着我,道:“你明白卢克西对我们而言有多重要吗?”
我右手紧握剑柄,暗中戒备,道:“就算本来不明白,看到你这么拼命的样子,多少也明白了一点吧。”
暝那双碧绿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过了很久,忽然放下双臂,道:“今天就到此为止。但是我不会放弃的。我也明白你对卢克西的感情。然而她一个人的生命与千千万万天族人的幸福和自由相比,孰轻孰重,我希望你好好想一想。”
冰冷的雨水落在我身上,顺着我的脸颊和手臂流下去。
顺着我的剑锋流下去。
卢克西一个人的生命,与千千万万天族人的幸福和自由相比,哪个更重要?
对我而言,这是无需思索的。卢克西当然要比那些与我素不相识的天族人重要得多。但是如果是卢克西自己呢?她会毫不犹豫地为了那些天族人而牺牲自己。卢克西比任何人都要善良,正因为如此,我才更要竭尽全力地保护她不受伤害。
“天族人的幸福与自由,应该由天族人自己来争取。你们有什么权力让一个暗精灵女子为了
你们的幸福和自由而牺牲?”
暝没有回答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叼出一支,然后又划亮一根火柴点燃它。烟头在雨夜中明灭不定,过了很久,他才说道:“是的。我们没有任何权力要求其他人为了我们而做出牺牲。但是为了我的同胞们,我宁愿背负任何罪孽。就算是与整个人界为敌,我也在所不惜。”
他的声音平静而坚定,决心一往无前。
我没说话。我没话可说。对于这样一个人,你实在不能说他是错的。他是天族人,他当然要站在天族人的立场上为自己的同胞考虑。但是尽管我认同了他的理念,可我绝不会向他妥协。我决不会交出卢克西,我绝不要卢克西再受到任何伤害。
所以我只能告诉他:“即然这样,我必须杀死你。天族人的命运与我无关。”
暝缓缓吐出一缕烟雾,说道:“我还是希……”
他忽然举木仓!
火光一闪,我挺剑刺出。沉重的剑锋破空而去,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就直刺进暝的胸口。
我立刻意识到我错了。
子弹擦着我的耳边飞过。经过刚才的交手,我了解暝的木仓法,这种距离下他绝不会射偏的。
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传来了躯体坠落在地面上的声音,我回过头,就看到在背后几十步远的地方,一个全身漆黑的暗精灵斥候俯伏在地上,显然是刚从树梢上掉下来的。他的手里还紧握着一把长弓。如果不是暝开木仓把他击毙,现在我的后背上已经插了一支毒箭。
暝的血顺着剑身上的血槽喷出来,喷到我的手上,喷到我的脸上,滚热。我抱住他的双肩。暝看着我,脸色变得更白,灰白。他艰难地喘息着,勉强露出一个笑容,道:“阿甘佐……你……误会了……”
说完这句话,他就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昏了过去。我用力抱住他,不让他倒下去,大声喊道:“喂!混蛋!别死啊!!”
“千万别死啊!!”
我半拖半抱地把暝弄回旅馆里。温暖的火塘边,暝静静地躺在一床厚实的垫子上。他胸前的伤口很深,我切断了他两条肋骨,胸骨上也有裂纹。但更严重的是伤口很大,鲜血泉水一样向外喷涌,我虽然也随身带有伤药,但是药粉刚一敷上去马上就被血泉冲开。
很奇怪是吧,我本来真的对他动了杀心。但是如果现在他死在我的剑下,我必将懊悔愧疚终生。
旅馆的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也许是身处战争年代的关系,他对处理这种伤势很有经验。被我叫醒后他并没有多问,看了一眼暝的伤势后直奔厨房,端出一大盆面粉——本来是准备明早烤面包用的。他把伤药和面粉掺在一起后厚厚地涂在暝的伤口上,黏糊糊的面粉总算暂时地止住了大出血。但是在这之前他的血就已经流的太多了。老板嘱咐我把火弄旺一些,帮助暝保持体温,自己就出去找医生了。
本来这种事情让圣职者来处理会方便很多,但是现在是战争时期,镇上的圣职者都去前线了——这话本也不准确,战争发展到这种地步,整个赫顿玛尔其实都已经是前线了。我虽然在修道院里生活了几年,然而一直是以见习圣职者的身份做些打扫劈柴之类的杂物,完全不懂的如何引导神圣的力量愈合伤口。
所以我只能把火塘烧的旺旺的,等医生。
医生很快就来了。在检视了暝的伤口后,他的眉毛皱在了一起。
“很麻烦。”过了很久,医生才捻着下巴上的山羊胡子来了这么一句。我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
“伤到了肺,而且有淤血的血块压迫了心脏。贸然引流血块的话有可能会引发致命的内出血,需要可以让血流暂时变缓的药和有特别补血效果的药才能救他。可是这两种药本来就不多,前段时间又都被前线征用了……”
最后,这个小个子老头下了结论:“三天之内找不到我要的药材,这个人就没救了。”
“到底是什么药。”我强忍着一把抓住他衣襟冲他咆哮的冲动,用尽量平缓的声音问。
“荧光猫妖的骨骼粉末,和牛头人的胰脏。”医生说:“虽然用量不需要很大,但是现在是战时,森林里到处都可能有暗精灵的毒箭……”
他的话还没说完,我已经提着剑走了出去。
我已经很久没有走进过这片环绕着赫顿玛尔的丛林了。在我的记忆中,这片被称作格兰之森的丛林是个祥和平静的地方。然而现在,在这里走出的每一步都充满了危险。我不会忘记那个被暝一木仓射杀的暗精灵斥候。这就是战争,尽可能杀伤对方的一切有生力量,不问理由,不先警告。
雨更大。但我还是把头蓬的兜帽放下。虽然雨水淋在头上很不舒服,但是我不想让兜帽妨碍我的感知。这种时候一点点的疏忽都可能会要人的命。地面上厚厚的落叶和枯枝吸饱了水份,长靴踩在上面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
我只有三天时间。
最多三天。
天大亮的时候,雨终于停下。森林里的空气格外清新。我深深吸一口气,找了一块相对开阔的地方,把已经湿透的斗篷脱下来拧干,然后升起一堆火。经过一夜的雨水,本来可以用来生火的枯枝都已经湿透,我只能找几颗死树,劈开树干,用干燥的树心来点火,再把枯枝摆在火堆旁边,等它们烤干后再投入火中。我坐在火堆边,一边烤着衣物,一边尽力回忆从前那几个牛头人聚落的位置。但是记忆太遥远,我的心又很乱,怎么也想不起来。不过没关系,迫不得已的话我就去格拉卡,那是一个很大的牛头人聚落,很容易找到。
我忽然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恶心。那些牛头人并没有犯下任何罪过,而我就要去杀死它们。尽管我有足以说服自己这么做的理由,然而从牛头人的角度来说,我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刽子手,一个从天而降的邪恶的暴徒。
暝当年死在卢克西剑下的两个伙伴,是不是也曾有过和我一样的想法?或者他们本不是恶人,他们所做的一切,也都有着非做不可的理由。
我曾经质问暝,到底有什么权利去牺牲卢克西。现在我质问自己,到底有什么权力去牺牲牛头人和猫妖的生命?如果暝死去,我将愧疚终生。但是如果就这样杀死其它的无辜生命,难道我可以问心无愧吗?
我无法回答自己。
就在我拧着眉毛苦苦思索时,一种微妙的感觉引起我的注意。
没有声音,没有气味,也看不到任何异动。但是在撒勒的教导下,我已经有了一种特殊的对于危险的预感——我本就是一个敏感的人。这种感觉,仿佛就像一根刺,在我的后背上轻轻戳了一下,告诉我,正有不怀好意的家伙在暗中窥视。
我深吸一口气,慢慢地,用尽量不会引起对方紧张的动作站起来,然后呼出这口气,放松全身肌肉,再绷紧。
“是什么人?”
密密的草丛中有人走出来。
暗精灵。十个。他们手中提着造型怪异的弯刀,身背长弓,一言不发地走出来,把我围在当中。从他们身上统一制式的皮甲来看,应该是暗精灵一族的正规军。这些皮肤黝黑的家伙身材瘦小,肌肉坚实。他们用狼一样的眼睛看着我。
“我没有恶意。”我说。但是没有得到回应。他们依然保持着战斗的姿态,手持弯刀小心翼翼地向我逼近。这些人显然训练有素,而且事先配合过很长时间。他们的步伐几乎完全一致,动作也相同。这种一致的动作本身就能给被围住的人很大压力。
这是战争。我不杀你,你就杀我。我是一个人类,我携带武器。要杀我,这些理由就足够了。
秩序无法抗拒,混乱终将平复。我缓缓躬下身子,左手握住大剑的剑鞘,剑鞘平放,贴紧肋下,右手握紧剑柄远离护手的一端,心中默默计算对方的距离。
对方是十个人,一击不中的话我绝没有第二次机会。
剑身长度是四尺,要造成一击致命的效果的话,剑锋至少要切入身体半尺的深度。
三尺半的距离,也是对方可以将我斩杀在刀下的距离。这种时候如果有一丝的犹豫和迟疑,就等于把自己的性命拱手送上。
现在他们距我遥约六尺。
我闭上眼睛,默念剑诀,心中一片清明。
五尺半。
无我无物,万念具净
四尺。
澄澈明灵,存乎一心。
三尺半。
拔刀斩!
“发!”我吐气开声,拔剑斩出,剑锋化作一道华光,在我身边划出一个径约一丈的完美圆形。
我取的目标是咽喉。咽喉虽然比胸膛面积更小,但是更致命。
铮然一声,剑锋瞬间划开九个咽喉,九股血泉在片刻之后喷上天空,但是我右手边第三个暗精灵终于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举刀接住了我这一剑——虽然拔刀斩斩击轨迹上的目标几乎是同时中剑,但毕竟有细微的先后之别。
他是最后一个。
此时这一击的力量已经宣泄出十分之九,而他也有了一瞬间的时间。
足以做出本能反应的一瞬间。也是足以救命的一瞬间。
他举刀一拦,薄脆的弯刀刀锋崩裂,但是这短短的一顿已经足够他抽身而退。他的动作迅捷如兔,刷的一声就没入了高高的草丛中。我立刻提剑追上去。九具尸体在我背后齐刷刷地倒下去,我甚至没有想过去看一眼。
我必须追上他。
在这样的密林中,放一个敌人纵逃是十分危险的。他的刀虽然崩裂,但他还有弓有箭,随时可以在暗处给我一下子。
如果他还有其他同伴,那就更危险。
我和他素昧平生,无怨无仇,但是我一定要杀了他。这是战争,怜悯和仁慈没有存身之处。在这个时候,我根本不去考虑杀了他之后我会不会再为了这事而愧疚忏悔。如果在这种关头还优柔寡断的话,那我还不如干脆直接自己抹了脖子比较干脆些。
横剑当胸,我一面劈开拦在面前的树枝和蔓藤,一面提气直追。但是这该死的丛林实在是太密,有好几次我都险些失去他的踪迹,幸好要在这种环境里告诉奔跑,不发出声音是不可能的,所以我还是能一直牢牢锁定住他的位置。
六年的体力劳动的好处开始显现出来。随着最初的疲倦过去,力量源源不断涌出来。追逐持续了约一个小时后,那家伙终于停了下来。
他喘得厉害。我也好不到那里去,就算体力再好的人在茂密的树丛中狂奔一个小时,也受不了。
他回过头,一手撑着一颗大树,用恶毒仇恨的神情看着我。我眯着眼睛看着他,汗水刺痛我的双目,可我不敢眨眼。
我们俩之间的距离超过一丈,这超出了我的最大攻击范围。
终于,他开口说话。
“你很强。”
我没有回答。我已经决心杀了他。如果你和一个人说了太多的话,你是很难下手杀死他的。
暗精灵忽然向我笑笑,毒蛇一般的笑容,然后立刻转身又跑。我马上追过去,但是刚转过两棵树,我就停下了脚步。
我面前是一片忽然出现的开阔地,立着十余座帐篷和几根旗杆。
暗精灵营地!
一直被我追逐的暗精灵终于坚持不住跌倒在地上,四支张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但是他的脸上全是满足的笑容。
因为他终于可以活下去了。
大约有三十多个穿着皮甲的暗精灵半弧形排开,手中的长弓弯如满月,蓝汪汪的淬毒箭镞正对着我。
他们离我不到五丈远,这个距离下,我毛都碰不到他们一根,但是他们的箭绝不会射空。
我不知道这些皮肤黝黑的家伙怎么会事先做好准备硬接我这个不速之客的,也许是被追的这混蛋和我说话时悄悄用我不知道的方法发出了信号?
反正不管怎么样,这下子事情大条了。
一个穿深紫色斗篷的暗精灵出现在弓箭手后面。他比一般暗精灵要更高大些,身上穿着的不是皮甲,而是有宝蓝色华丽搪瓷花纹装饰的银色胸甲。他看上去似乎并未携带武器——他这个人本身就像一把出鞘的利剑,带着种语言无法形容的锋芒与气势。
他看着我,说道:“放下武器,你现在是俘虏了。”
要放下剑么?
不放下剑,我会被乱箭射成一只刺猬。但是放下剑,我就更没有机会。
但我还是放下了剑。
我不是怕死,只是我现在还不能死。只要活着,就有机会。
“很好。把双手举起来,慢慢走过来。别耍花样。”那暗精灵用命令的语气说。我照着他的话做。两个暗精灵士兵走上来扭住我的胳膊,把我反绑起来,用黑色的布带扎住我的眼睛。我被推搡着走了一段路,接着肩膀后面被猛力一推,跌倒在地上。
好吧,我沮丧地安慰自己。至少我还活着,也没有被毒打一顿,更没有被挑断手筋或者剜掉膝盖。只要身上的零件还完整,我总有机会逃出去。我在潮乎乎的地上躺了一会,然后挣扎着坐起来。因为双臂被反绑在背后,所以行动很困难。我侧耳倾听,试图判断出周围的环境。但是除了军营里特有的那种嘈杂声之外,我什么也听不出来。只不过这些声音听起来有点发闷,似乎和我隔着一层布。因此我猜我应该是在一座帐篷里。
接下来我听到脚步声。有人走过来,一双手解开绑着我双眼的黑色布带。是一个神情冷漠的暗精灵士兵。把布条团成一团塞进口袋里,转身就走。我悄悄用力挣了一下,没用,捆住我的皮绳是浸过油的,绑的很紧,而且系了死结。
在那个暗精灵士兵走出帐篷后。我听见身后有人说话。
“啊哈,新邻居。”
听声音这家伙挺快活。我费力地转过身,看到一个有着漂亮金发的少年,和我一样被反绑双手,坐在我身后的地上。他看上去最多不超过十七岁,但是却穿着一件破烂不堪的圣职者制服。制服胸前的白色十字架图案已经污损不堪,不过他那张脸倒是干干净净的。
“看你的打扮,不像是公国的正规军啊。”少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我,仿佛我是个什么稀奇的东西一样:“你叫啥啊?咋会被这些黑鬼抓住的?”
“阿甘佐。”我闷声闷气地回到。
“啥?”那少年眨眨水蓝色的大眼睛。我重复了一遍:“我叫阿甘佐。”
“哦,幸会幸会。不好意思,不能跟你握手了。”少年嘿嘿地笑着:“我叫尼尔隆巴斯,尼尔隆巴斯•葛兰西亚。是公爵直属第四军团的圣骑士——哎我说,你不是那帮黑鬼故意派来探我口风的吧?我可什么都不会告诉你的哦。”
“不是。”我随口应付着这个自来熟的家伙,一边四下打量看看有没有可以帮助我摆脱眼前困境的家伙。帐篷不小,很空旷,地上什么都没有,就只有我和尼尔隆巴斯两个人。看来这是个专门关押俘虏的牢房。
见鬼,我必须在三天内……呃,去他的,就算我能跑出去,我又到哪里去找可以救暝小命的药材呢?再说当下我自己的小命看起来也不是很稳妥。
“我说,哎。”尼尔隆巴斯根本无视我冷漠的态度,十分坚决地和我继续搭讪:“你是想逃掉,对吧?”
“当然。你有办法?”
“你说呢?我要是有办法,现在这里就只有你一个人咯。”尼尔隆巴斯说着居然像条毛虫一样一拱一拱地往我身边靠过来,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其实吧,留在这儿也不错啊,暗精灵的伙食挺好的,顿顿有肉……”
“你要干什么?”看着他脸上小狐狸一样的坏笑,我忽然觉得有点心慌。尼尔隆巴斯咯咯地笑着,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我跟你开玩笑呢。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我当然跑不掉。因为我没法子咬到自己身上的绳子嘛。你紧张啥,还不转过身去……”
我侧过身,感到尼尔隆巴斯温热的呼吸喷到我的手腕上。背后传来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和艰难的咀嚼声。过了很久,我的手腕忽然一松。
“这帮傻瓜啊,关一个人没事不代表关两个人也没事嘛。”尼尔隆巴斯疲惫地笑着说。我回头,看到他的嘴角已经崩裂,牙龈上也不断地渗出血来。我忽然感到心里某个柔软的角落被触动了一下,不由得伸出手去轻轻擦掉他脸上的血痕。尼尔隆巴斯吓了一跳般向后一躲,低声笑道:“哎哎?大叔你要干啥?我可没那种癖好啊,只是权宜之计罢了,还不快点帮我松绑!”
绳子捆的比我想象的还要紧,就算是用手我也费了很大力气才解开。真不知道尼尔隆巴斯是怎么把这又滑又韧的牛皮绳硬咬断的。尼尔隆巴斯揉着手腕站起来:“啊哈,终于搞定了。自从这帮黑鬼把我绑进来,我就一直祈祷他们能再关一个人进来。看来伟大的天上之父对我还是挺照顾的嘛。”
“你被关在这里多久了?”
“快半个月了吧。这帮家伙总是不停地换营地。说起来奇怪哦,他们虽然是暗精灵正规军,可是却一直在避免和我们的部队正面作战。而且……”尼尔隆巴斯露出“一般人我不告诉他”的那种表情:“他们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东西的样子……”
“你说得对。”
听到帐篷外的这个声音,我的一颗心就直沉了下去。看来是白费力气了。帐篷门上的布帘一掀,那穿着银色胸甲和深紫色斗篷的暗精灵将领大步走进来。
“本来打算立刻来提审你,不料你这么快就能脱困,很了不起。”
他的语气平和,即不愤怒,也不沮丧,仅仅是陈述一件事实而已。我可是又愤怒又沮丧,从一见面开始就被这家伙制住,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还很窝囊地被缴械,就连他所称赞的迅速脱困也是靠了尼尔隆巴斯才得以实现。而且刚一弄开绳子马上就被抓到,想起来实在让人恼火。我攥紧拳头,凶狠地看着他。暗精灵将领摇摇头,道:“你不必如此,我没有恶意。”
“是嘛,没有恶意。”我向他展示手腕上还未消去的淤痕,又用脚踢了踢地上的牛皮绳。暗精灵将领道:“你先杀了我九名部下。”
“因为他们不由分说就要干掉我!”我说。
“这应该是个误会。”暗精灵将领说:“他们把你当成了另外一个人。但是刚才我检查了你的剑,是我们认错人了。”
“那你还罗嗦什么!”我顶了他一句,暗精灵将领马上顶回来:“认错人罪不至死。”
我没词儿了。暗精灵将领凝视我片刻,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到我的营帐中去,我可能需要借助你的力量。”
我看了尼尔隆巴斯一眼,这家伙也在用水汪汪的蓝眼睛看着我。于是我拉过他的手:“我要带他一起去。”
暗精灵将领立刻同意:“好。”
走出营帐,营地里的其他暗精灵都用冷漠而充满敌意的眼光看着我。我理解他们的心情,毕竟我杀了他们的同伴。暗精灵将领的营帐看上去与其它帐篷没什么不同,里面的设施也很简朴,一张行军床,一副盔甲架,一张矮几。矮几边有个人正席地而坐,读着一份羊皮纸卷宗。看见我们进来,他抬头看了一眼。
这是个人类男子。
看到我的一瞬间,他愣住了。
我也愣住了。
“阿甘佐!?”他一下子蹦起来,把矮几撞翻了也没在意。我也惊讶极了:“怎么是你!?”
暗精灵将领道:“你们认识?”
“当然!”那人快活地喊道,一步跨过翻到在地的矮几冲到我面前,伸手紧紧握住我的手。
“我们也可以算是生死之交了吧。”我感慨万千地说。上次分别到现在,时间实在是过的太久。但是曾经的那段共同经历已经让我们把彼此当成了自己的亲兄弟一样。
“既然是西岚师傅的旧友,那话就好说了。”暗精灵将领松了口气般说道。西岚大手一挥:“别废话了,刹影去拿酒来,还有,叫阿宇也过来,今天我要一醉方休!”
我抓抓头皮,为难地道:“这个,恐怕现在我没时间喝酒啊。”
暝还半死不活地躺在旅馆里等着我呢。
我简单地解释了一下暝的事情,暗精灵将领刹影和西岚对视一眼,西岚道:“我跟你一起去,详细的情形我在路上和你说。”
“你有我要的药材?”我喜出望外。西岚笑笑:“我没有,但是我们有他。”他伸手一拍尼尔隆巴斯的肩膀。
对哦,这家伙不是个圣骑士么?圣骑士就是以擅于救治他人而著称的啊。
就这样,刹影叫人交还了我的长剑,然后西岚简单同刹影交代了几句,我们就立刻出发回镇上。在路上,西岚告诉了我分别后这几年他的际遇。
“回到叔叔家之后,我就开始学习剑术。或者我真的比较有天赋,所以进步的很快。”
不,不是天赋。我也曾经以为我和西岚、甚至还有卢克西,都是有剑术天赋之人。但是现在我明白,只要曾经被卡赞侵蚀过人,对于武器的掌握都会格外的熟练。卡赞把他的一部分记忆和力量留在了我们的身体里,在血脉中,在骨骼中,在肉体和精神中。这是鬼神留在我们身上的烙印。鬼手或许可以被治好,但是这种烙印是永远也无法消除的。从左手变异的那一刻起,我们一生的命运就已经注定要为战斗而活,并注定死于战斗之中。这是卡赞选民的宿命,一个无法拒绝的礼物,一个无法驱散的诅咒。
我们都是战场之神的祭品。
“三年前,我在一次旅行中遇到了刹影。”
“三年前,暗精灵还没有开始在人类的地方活动吧?”我疑惑地问道。
“刹影不是暗精灵。”西岚笑了。
“哎?他怎么看都是个黑鬼啊……”尼尔隆巴斯插嘴。西岚摇摇头:“他的肤色是染的。为了更好的和暗精灵们一起工作。初见面时我们因为误会而较量了几次,然后他就请我做他部队的武术教师。”西岚并没有说较量的结果,不过从刹影叫他师傅这点来看,胜负应该很明显了。
“他的部队?人类怎么能做暗精灵部队的将领?”
“在那段时间之前,人类和暗精灵还算是同盟吧。”西岚说:“他所领导的部队虽然隶属于暗精灵皇族正规军,但是是一支特别的混编部队,并不是用来在战场上和敌人正面对抗的,更类似于一个猎捕小组,专门追捕一些危险人物。”
“那这次他们要追捕的是什么人?”我问。
“一个叫扎西特的家伙。”尼尔隆巴斯接过话头:“那是个很危险的人。大概是因为他用的大剑和你用的看起来差不多,才会让那些黑鬼们误会的吧。”
“你怎么知道的?”我问尼尔隆巴斯。尼尔隆巴斯耸耸肩膀:“我倒楣呗。只不过是在不明身份的情况下遇到那家伙身受重伤,给他治疗了一次,结果那群黑鬼就说我是他的同谋把我抓起来了。”
西岚笑笑:“那你直接说不就好了。”
“我说了啊。”尼尔隆巴斯撅起嘴:“你们倒是信才行啊。一口咬定我在撒谎,关了我那么久。我可没杀过你们的人。我是圣武士哎,圣武士救人也有错么?”
“话说回来。”西岚没搭理开始怨念的尼尔隆巴斯,转向我:“一别这么久,你好像变了个人一样。怎么样,修女还好吗?”
我垂下头,低声道:“修女……六年前被杀害了……”
西岚沉默了。
“修道院也……在那时被毁掉了。如果不是GSD……”我说。西岚打断我的话:“GSD?你认识GSD?”
“嗯。怎么?”
西岚思考了片刻,才说道:“尽管不明确,但是有情报可以证明,我们要追捕的扎西特,很可能与GSD有什么关系。”
说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有GSd的消息了。自从六年前分别后,一开始他还偶尔写封信过来,再以后就毫无音讯。我也曾经透过撒勒师父的关系网跟虚祖退魔团联系,但是他们也不知道GSD的行踪。不仅是GSD,连贝亚娜和吉格也从此消失无踪。
不过我想他们总还不至于被帕丽丝杀掉吧。当年在酒吧的一战,回忆起来确实惊心动魄。但是现在来看,帕丽丝的实力虽然极强,然而一对一单挑或许能和稍稍占吉格或GSD的上风,但两人联手就绝不会输给她。更不要说还加上一个随时可能化身女斗神的危险魔族少女。
西岚解释:“扎西特和GSD一样都是阿修罗。而且我们的情报网已经证实了他从前也曾经是虚祖退魔团的成员。”
尼尔隆巴斯问出那个我也想要问的问题:“这个扎西特,究竟犯了什么罪呢?我见过他的,他好像是个很文雅的人呢。”
“据说是和退魔团中的另一名秘密成员,猎人库兰发生了争执,杀死了库兰的弟弟。”西岚说道:“然后这家伙为了逃避库兰的追杀,流窜到了暗精灵的领地,盗走了暗精灵世代相传的宝剑‘血莲凤鸣’。还杀害了几名王室成员。”
“这样啊,那还真是一个危险分子呢。”尼尔隆巴斯撇撇嘴。忽然他向前跑了两步,蹲下去,奇怪地大声道:“你们快来看!这是啥?”
那是一只野兔。已经死了。
在森林里,有兔子并不奇怪。兔子也会死,所以有死兔子也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这只兔子的死法。
我伸出两根手指轻轻一触兔子的尸体。
冰冷,僵硬,潮湿,短毛上还带着有凉意的霜花。
这只兔子是冻死的。
现在正是初夏。天气虽然还不是很热,但是绝不会冷到能把野兔冻死。就在我们三个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忽然传来一声大喝——呃,与其说是大喝,还不如说是“娇斥”更合适吧,反正是个少女的嗓音。
“强盗!!看招!!!”
多年修炼的本能让我就势向后一跳,长剑出鞘。西岚伸手一拉尼尔隆巴斯,向旁边一个箭步躲开。一条黑影迅捷无论地射向我们三个刚才蹲着的地方,落地后又立刻沿着飞来时的轨迹飞了回去。以我的眼力,也只能勉强看清那似乎是一只——小猫?
抬起头,我就看到了这只“小猫”的主人。
看到她的一瞬间,我只觉得呼吸都要停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种恐怖的感觉,那种绝对强大的无法抵抗的力量。
贝亚娜!!
但是很快我就发现她不是贝亚娜。不过她和贝亚娜长得实在是太像了。一样是雪白的脸蛋,火红的头发,小女孩的样貌。但是仔细看还是能看出分别。贝亚娜穿的是黑色的紧身皮甲,她穿着一件水绿色有可爱泡泡袖的宽松长袍;贝亚娜的眼睛是金黄色的,这个女孩的眼睛却是深邃的幽蓝色;贝亚娜总是板着脸,这个女孩的脸上却带着种天生的笑意——尽管她现在一脸怒气冲冲;最后,贝亚娜的武器是身后飘着的一杆金色长棍,但她却是手中横持一根浅棕色的纤长手杖,杖头雕刻着一只呲牙微笑的猫脸。
“喂,小姐,我们……”尼尔隆巴斯双手乱摇,正要解释,那女孩却一连串地骂了出来:“呸呸呸,不要脸的小偷!骗子!强盗!坏蛋!看招!”
说着她右手向上一伸,手掌平张,掌心处迅速凝出一团橘红色的火焰。即使离着这么远,我都能感到那热力烘烤着我的脸。而那团火之中,隐隐浮现出一个狰狞怪笑的万圣节南瓜头来。
接着她就把手往前一推。
“危险!”我大喊一声。
轰隆一声,燃烧着的南瓜看起来虽然威力巨大,然而毫无准头,从我们三个中间飞过去,在身后一颗大树上炸开。那颗不走运的树马上拦腰变成两节,不过我们三个中,除了我额前的头发被热浪燎得打了个小卷之外毫发无伤。
那女孩一击不奏,也不继续出手。我们三个也没敢说话,生怕她再用出什么古怪的招数来。忽然,那女孩腮帮子一鼓,眼圈一红。我心中暗叫一声不好,她已经“哇”一声大哭出来。
“你们三个坏蛋欺负人!呜呜呜呜……”
“拜托啊……”尼尔隆巴斯看来比较擅长和小姑娘打交道,他抹掉额头上的汗珠,尴尬地说道:“好像是你一直在对我们出手吧……”
“你们欺负我!呜呜呜呜……”
“那个……是你自己打不中哎……”
“你们欺负我!呜呜呜呜……”
最后尼尔隆巴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解释清楚,我们不是要抢她的猎物——也就是那只冻死的可怜兔子。
“哼!”小姑娘抹抹眼睛,气鼓鼓地说:“要是贝亚娜也在,你们三个早就没命了!三个大男人欺负我一个,没羞没羞!”
她果然和贝亚娜有关系!
我连忙问道:“你认识贝亚娜?你知道她在哪儿么?”
小姑娘双手一叉腰,很神气地扫了我一眼,道:“我当然认识团长大人了。我们一起从泰拉到人界的嘛。”
“团长大人?莫非你也是……”
“答对啦!”小姑娘大声道:“我就是虚祖退魔团的首席大元素师,切尔西大人是也!”
我也抹了一把冷汗,同样是虚祖退魔团的高级成员,这位切尔西大人和贝亚娜也差的太多了吧……
那么,虚祖退魔团的人,到赫顿玛尔来是为了什么呢?”西岚问。切尔西皱起鼻子哼了一声,道:“这是秘——密!不能告诉你们!”
尼尔隆巴斯笑笑,道:“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和西岚大人他们一样,为了追捕扎西特才来的吧?”
“哎?”切尔西一下子瞪圆了那双本来就不小的大眼睛:“你怎么知道的?”
尼尔隆巴斯嘿嘿坏笑着:“不难猜吧。所有情报都指出扎西特那家伙目前应该是在这附近,那虚祖退魔团的高层干部来这里,总不会是为了郊游。不过说起来你自己一个人来追捕那家伙,很危险呢。”
“她不是一个人。”
听到这句话我们都吃了一惊。说话的人显然是站在我们身后,而且一直在听着我们的对话。回过头,我看见一个全身都包裹在深棕色斗篷中的男子静静地站在身后,连脸都被高高耸起的衣领遮住大半,全身上下只能看见他的一双眼睛。
他何时到来,站了多久,我竟然完全没有察觉。
不单是我,西岚和尼尔隆巴斯也没有发现我们身后忽然多了一个人。不但没有听到一丝声音,这个人甚至连一点活人的气息都没有发出。
他所站的位置,距离我的后背不到十步远。如果这个人是敌人的话,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库兰!”切尔西大声叫出那人的名字:“你什么时候来的?”
“有一会儿了。”库兰说。他的声音很低,很沉闷。
“那你就看着他们欺负我啊?”切尔西,呃,怎么说呢,算是“娇嗔”吧……但是库兰压根就没理她,还是用那种低沉发闷的声音问道:“你们也是为了追捕扎西特,才深入这片丛林吗?”
西岚点头,我和尼尔隆巴斯一起摇头。
库兰的双眼从斗篷兜帽下的阴影中注视着西岚,过了几秒钟后,说道:“那个人是我的。你们不要动他。”
然后他转身就走。切尔西一把拎起地上的兔子,也跟了过去,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把我们丢在原地发呆。
“唉……我说……”尼尔隆巴斯挠挠脑袋。西岚笑笑:“走吧,退魔团的人都这样,脾气很怪。”
初夏的丛林潮湿奥热,昨夜大雨带来的湿气在阳光的作用下自地面蒸腾,虽然阳光无法穿透头顶茂密的枝叶,但是也没有一丝风。有西岚在一起,自然不必再担心会有暗精灵斥候的冷箭射过来,但是另一个阴影却笼罩在心头。
扎西特,如果他真的也在这片森林里,能不碰见,还是尽量不要碰见的好。暝还能挺多久呢?千万别死啊。
一开始,尼尔隆巴斯还跟我们有说有笑,我也大致跟西岚说了我这几年的经历。但是后来我们三个都不吭声了,只顾埋头走路,身上又湿又粘难受极了。尽管有这点小小的不快,可我们行进的速度一点都没减。到了傍晚时分,周围的景物开始熟悉起来。终于,在绕过一大片灌木之后,我们看到了镇子。
来得及,来得及吧!暝,挺住!我来救你了!
我拉着尼尔隆巴斯的手,越走越快,最后忍不住跑了起来。
“哎哎哎,干啥干啥,你拐卖我啊……”尼尔隆巴斯不情不愿地叫嚷着,我才不管他,径直奔向旅馆。
旅馆老板没在柜台上,我也没管,扯着尼尔隆巴斯的手直上二楼,奔向我的房间。走到门口我稍停一下,稳定一下呼吸,然后拉开门。
冷冰冰的木仓口顶住我的脑门,让我不由自主地向后倒退几步,直到后背贴在刚修补好的走廊墙壁上。那人大步向前,木仓口始终不离我的脑门。
“你是打伤暝的人,对不对。”
这个人即便以天族人的平均身高来衡量,也够高的了,比我足足高出两个头,穿着和暝同一式样的长风衣,戴着深棕色的墨镜,梳向脑后的银发光可鉴人,满身杀气地用木仓口在我头顶重重一戳。
“我带人来救他,他还好吧?”我大声说,但是一动都不敢动。
我看得出来这家伙现在是在玩真的。
“我只问你是不是!”天族人的声音冰寒如刀。
“是……但是……”
“很好,你去死吧!”
“哎?什么情况?我们不是来救人的么?”尼尔隆巴斯一脸的莫名其妙。
“人族都该死!”天族人恶狠狠地说道。
然后他扣动了扳机。
当人们在回忆往事的时候,常常用到“如果”这个词。毕竟在人绝大多数的一生中,幸福而愉快的回忆总是少数,更多的回忆充满了痛苦与不幸。所以我们总是设想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会有另一种结局。但是在现实之中并没有“如果”的存在。要生存下去,就一定要牢牢把握住身边的每一个机会。
不过,也并非所有的“如果”都是不幸。比方说……
如果当时西岚没有紧跟在我和尼尔隆巴斯身后,我现在已经死了很久了。
几乎在天族人扣动扳机的同时,一道寒光从侧面飞来,当的一声自下而上将木仓管挑开。子弹擦破我的头皮射进天花板。
我抓住了这个机会。
来不及拔剑,事实上在那样狭小的环境中也根本不容我拔出长剑。我只能调转剑柄,用剑柄尾端重重地撞向那天族人胸腹之间。因为要平衡大剑沉重的剑身,所以这把剑剑柄末端铸有一个沉重的棱形铁块,一撞之下犹如重锤。但是这个天族人的身手之敏捷远超我的想象,竟然在那一霎那之间向后轻轻一小跳躲开了我本以为必中的一击,然后另一只手中也多出一把手木仓,双臂交叉,木仓口放平。我完全凭借本能将长剑连鞘在身前一横,竖起剑身,只听“砰”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响,一股巨大的冲力撞在剑身上。若不是背靠墙壁。这一击之力足以将我掀翻在地。
然而长剑的剑身虽然宽阔,毕竟不是盾牌。我只能勉强护住胸口,肩头和腹部一阵热辣辣的剧痛,已经中弹了。而西岚因为刚刚一刀挑开天族人的手木仓,根本来不及挥刀防守,右肩和肋下也爆出两团血雾。
就在这时,尼尔隆巴斯忽然大叫一声,一弯腰冲过来抱住那天族人的腰,低头顶住他的下颌,两个人一起向房间里冲过去,然后重重撞在墙壁上。那天族人大叫一声,抬起膝盖狠狠顶在尼尔隆巴斯肚子上。小伙子闷哼一声跪倒在地,天族人面色铁青,一脚踹在他肩膀上把他踢得仰面倒在地上,然后上前一步一脚踏住尼尔隆巴斯的胸口,双手举木仓对准他的心脏。
但是他没能开木仓。西岚的长刀刀尖已经压住了他的喉咙,我的长剑剑身则平拦在两个木仓口和尼尔隆巴斯的身体之间。
动作太大了,也太快了,牵动了伤口,很痛。血从额头上流下来,顺着鼻翼流过嘴角,腥咸。西岚的情况不比我好,他是用左手拿刀的,右臂软软地垂在身侧。
但是我们手中的刀剑绝无一丝颤动。
我们三个就这样僵持着。终于,我开口说:“我们真的没必要这样。”
天族人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一定会杀了你!”
西岚也咬牙切齿地到:“信不信我先杀了你!”
尼尔隆巴斯躺在地上:“哎我说你俩,让他把脚抬抬,我要喘不过气来了……”
西岚刀锋轻轻一顶,道:“你抬脚!”
天族人狠狠地道:“把刀拿开,不然我踩死他!”
我大怒:“信不信我砍断你的腿!”
天族人:“你剑一动我就一木仓崩了这小子!”
西岚:“要不咱干脆杀了他算了!”
我连忙叫道:“千万别!”
这人明显是暝的同伴,我可不想真的杀了他。
问题是他却真的想杀了我。我和西岚身上都有伤,这样僵持下去,我们坚持不了多久的。就在我感到眼前开始发黑的时候,天族人忽然抬起脚,然后慢慢地举起双手,让手木仓落在地板上。
对不起”他的声音中有一丝疲惫:“我刚才……太冲动了……”
我有点拿不准这是不是他的诡计。尼尔隆巴斯站起来,一面咳嗽着一面把那两把木仓踢开,我也直起腰,深深地呼气。
还好,射入腹部的子弹似乎没有伤及内脏。西岚也收起刀,吐出一口粉红色的唾沫,双眼仍然紧盯着天族人。
刚才我们闹得动静很大,但是躺在床上的暝依然双目紧闭,昏迷不醒。
“我……暝和我就像亲兄弟一样,看到他的样子,我没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天族人垂下头。
我理解他。如果卢克西被人伤害,而伤害她的人就在我面前,我也不会比他更冷静。
“说那个没用。我说小子,你是圣职者吧,来看看我这儿……哎呦……”西岚一屁股坐在地板上,他肋下和肩头的伤口还在渗血。尼尔隆巴斯是我们三个中受伤最轻的,但是天族人给他肚子上那一下子显然不轻,他又深呼吸了好几次才调匀呼吸,然后开始为西岚治疗伤口,接着是我。
看来那天族人在愤怒之下还是手下留情了,我跟西岚的伤虽然流血很多,但是都不致命。简单处理之后尼尔隆巴斯便去检查暝的伤势。西岚一瘸一拐地下楼去找旅店老板,我和天族人则一脸担心地看着尼尔隆巴斯的表情,生怕他忽然说出“对不起,我已经尽力了”之类的话。
过了一会,尼尔隆巴斯抬起头。
“我没有太大的把握。只能尽力而为了。”
在尼尔隆巴斯开始为暝施救的时候,天族人告诉我他的身份。
“我的名字叫做沙葬。跟暝同样隶属于天族的秘密反抗组织。我不会向你过多透露我们的详情,并非我不相信你,而是知道的太多对你没有好处。”
“我想。”我犹豫了一下,但最后还是决定主动提出来:“我想,我能理解你们的反抗事业,但是无论如何,我不会让卢克西遭受任何不幸。尽管我愿意把你和暝当作朋友,但是我决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卢克西。”
沙葬疲惫地笑笑:“这正是问题的所在。本来我最好的选择就是杀了你们,然后找到卢克西把她带回天界。但是你虽然重伤了暝,却没有杀死他,还带人来为他治疗。我无论如何不能对你们做出过分的事情。可是要对抗巴卡尔,我们真的必须要有鬼神的力量……”
就在这时,西岚领着一脸怒容的旅馆老板进来了。后来我们知道,沙葬见到重伤的暝之后勃然大怒,把倒霉的旅馆老板打晕后绑的和蚕蛹一样丢在酒窖里。不过看来这个天界秘密反抗组织还真有钱,沙葬掏出一大把亮闪闪的金币之后,老板的脸色就好看多了。
听我们说完卢克西的事情之后,西岚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忽然问我:“你觉得卢克西自己会愿意为了帮助天族人而自我牺牲,对吧?”
我点点头。
西岚又问沙葬:“你们所说的使用鬼神的力量,究竟是怎么个使用法?”
沙葬犹豫了一下,道:“好吧,我信任你们一次。这本是我们组织最大的机密。在遥远的过去,我们的先辈为了对抗巴卡尔,曾经制造了名为‘盖波加’的巨大化机械战争机器。但是由于叛徒的出卖,盖加波在完全启动之前就被巴卡尔发现,并被封印在另一个次元空间之中。虽然资深的机械师也能通过仪器产生大量的能量打通次元障壁,然而现在我们所能使用的资源极其有限,因此必须借助鬼神的力量才能击穿次元障壁释放‘盖波加’……”
西岚的表情凝重起来,问我:“阿甘佐,你说过,卢克西身上的鬼神觉醒后后,其威力极为巨大,但是最后仍然可以被再度封印,对吧?”
我心中一动,问道:“你是说……”
“我是说,何必一定要砍掉卢克西的手臂?如果她自愿帮助沙葬的话,让她去天界释放鬼神之力,唤出盖波加之后再加以封印不就成了?”
沙葬摇摇头:“太难了。盖波加所需要的能量十分巨大,要完全释放出那么大的力量,鬼神的附体者自身也难逃被鬼神吞没的命运……”
西岚打断他:“不试试,怎么知道?总比杀了卢克西要强吧?”
就在这时候,我听到一直在暝身边忙活的尼尔隆巴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一团温暖的昏黄色光芒在他手中慢慢黯淡下去,然后他转过身,一脸肃穆地看着我们。
“我已经尽力了。”
我感到沙葬的身体明显地一震,脸色瞬间如拉下幕布般变得煞白。
我感到沙葬的身体明显地一震,脸色瞬间如拉下幕布般变得煞白。
脚下的地面仿佛消失了,变成漆黑的无底深渊。我的灵魂沉重地坠落下去。
我毕竟还是杀了他吗?
我并不是什么慈悲的人,我也绝不介意夺取他人的生命。但是暝被我所杀的这个事实。仍然是我的良心所无法接受的。
我想拔出剑来,把周围的一切都砍成碎片。但是我没这么做,不是因为我控制住了自己的冲动——那时候我还很年轻——而是因为我听到了一声呻吟。
“有没有水……”
这句话就好似一道光芒,霎时间冲破了包裹我灵魂的黑暗。我的双脚又踏到了坚实的地面上。暝用胳膊撑着身子坐起来,然后看到了我们。
“哎?阿甘佐……怎么将军也在这儿啊……?”
“你!”我一个箭步冲过去,先是狠狠给了尼尔隆巴斯肩膀一拳,然后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尼尔隆巴斯痛得龇牙咧嘴,但还是在笑,大笑。
“哈,既然我已经尽力了,他就肯定没事了嘛!”
沙葬的嘴唇直哆嗦,过了半天才哑着嗓子道:“你……你他妈以后少开这种玩笑,我刚才差点一木仓打死你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啦知道啦,没有幽默感的家伙,下手没轻没重的……”尼尔隆巴斯掰开我抓着他衣领的手,嘶嘶地从嘴角抽的凉气,揉着自己的肩膀。我有点过意不去,但还是板着脸教训他“这算什么幽默感,人命关天,这种事情也能拿来开玩笑?”
暝的身体恢复得相当快,到了第二天上午,他就可以自由走动了。这让我开始对尼尔隆巴斯刮目相看。要知道我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连给人包扎伤口都还笨手笨脚呢。这之后尼尔隆巴斯又为暝治疗了几次,第四天时,暝看起来已经没有大碍了。
当天中午午饭后,我和沙葬陪着暝坐在旅店的屋顶上晒太阳。
“我喜欢人类的世界。”暝两只手枕在脑后,躺在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瓦片上:“这里的景色或许没有天界那么美,但是在这里我们是自由的。”
“巴卡尔,究竟是什么样的对手?”我问。暝从怀里掏出香烟,但是沙葬按住他的手。
“你的伤在胸口,刚好,不能抽烟。”
暝笑笑:“我不点着,我就叼着。嘴巴空着很不习惯哎。”
他把香烟叼在嘴角,双眼看着天空:“巴卡尔,据说他曾经是第九个使徒。后来因为某些原因到了天界,并且征服了当时的天族人。从那时起直到现在,我的族人就一直过着被奴役的生活。我们不再是有尊严的人,而是奴仆和万物。巴卡尔凶暴而残酷,没有怜悯和同情,是强大而邪恶的统治者……”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自由是多么美好,多么令人憧憬啊……为了得到自由,我们天族人已经付出了无数鲜血和生命的代价。但是巴卡尔实在太强大了。也许卢克西就是我们一族最后的机会。”
他转动眼珠看着我:“我希望可以如西岚所说,在不伤害她的情形下释放鬼神之力。但是如果行不通,为了我的族人,如果我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
我打断他:“只要你伤害了卢克西,我绝不原谅你。”
暝微笑了一下:“那么,在那之后,你可以杀了我。我不会怨恨你的。”
一直沉默的沙葬开口道:“明天我们出发去虚祖吧。”
我没有回答。
我从内心深处认可并尊敬暝和他的自由事业,但是我实在无法确定,万一卢克西因此发生意外,我能否承受那种结局。
事情就是这样的。当时的我根本无法想象,如果我失去了卢克西,我是不是还有勇气继续生活下去。但是现在,我已经真的失去了她,可我还是活下来了。
在虚祖的古老哲学中,有这样一种思想。认为世间生活的一切人都只是过客,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暂借而来,当他死去时,什么都带不走,一切皆要归还。
我们三人一起沉默了下去,这短暂的平静表象之下,涌动着令人不安的东西。我无法准确的捕捉住这种感觉,但是却可以肯定这种不安的存在。
“真想一直在人界生活下去啊……”终于,暝打破了这沉寂。沙葬笑笑:“等打倒了巴卡尔之后,你可以来人界定居嘛。”
我也笑了:“是啊,我欢迎你来。”
“那么你呢?”暝问沙葬:“等我们胜利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沙葬抬起头看着碧蓝清澈的天空,沉默了很久,然后说:
“我想,到那个时候,我应该已经战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