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午后一片沉寂,病房里洇漫着浓烈的药水味,一束阳光穿过窗外那棵苍凉的古银杏的枝丫,静静地泻落在病床上,洁白的被子散发着微微的暖意。四天前,仿佛被人从背后猛击一棍,晕乎乎地我平生第一次住进医院。只要睁开眼,面前的一切就天旋地转,肚子里翻江倒海,所幸眼下略见转机。几天来,一个人闲躺着,几多回忆,几多感喟,都翩翩地涌上心头。
伴随着饥饿和疾病,我艰难地走过童年。小时候,身体特别单薄,偶染风寒便一病不起。也是深冬,凛冽的晨风如尖哨一阵阵地吼,鹅毛大雪漫天狂舞,我浑身酸疼,母亲用舌尖舔了舔我的额头,不由分说背起我钻进纷飞的大雪中。乡间的羊肠小道盖上了尺把厚的雪,远处的村庄浑沌一片。刚开始,母亲跑得很快,深一脚浅一脚地身后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后来每挪一步,身子都倾仄着。到了大塘湾,实在撑不住了,搂着我倚在那棵清瘦的老杨树上小憩,喘出的粗气在这雪地清晨如一口口烟雾披散开来。看了村医,母亲让我躺在外婆家,然后直奔十几里外的台城抓药。当一阵阵药味侵入我的鼻子,夜色已经降临,雪光铺满外婆的小屋。母亲在窗台下熬药,一撮撮火光映红了她那瘦削的脸庞。母亲托着药碗左哄右劝扶起我,我呷了一口实在是苦涩难咽,扬手将碗砸在地上。望着地上一摊药水和碗片,母亲泪流满面喃喃地说,“这是钱买的。”如今想来,那时实在荒唐。
都说男人是家的脊梁,平日里待人多以无边的仁爱和关怀,从不祈求回报。病中的男人却能够享受到人间真爱的抚慰和滋润,一如沐浴在窗口那束温暖的阳光里。朋友来了,一篮篮鲜花清香四溢,病房里顿时亮堂起来。亲戚来了,一只只菜鸽和黄绒绒的老母鸡,成为刀俎美味。朝夕相处的同事来了,一片片问候诚挚而动人。女儿放学归来,甩下书包奔来探望,捧起我的手轻轻地贴在脸上,看到父亲如今躺在病床上难以动弹,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最是夜深人静的时候,病友们一个个沉沉入睡,我还在吊水。一觉醒来,只见妻子裹着黄大衣坐在病床边打盹,两只手伸进被窝里,合拢地焐着我的手,我抬手想为她掖好衣领,她悚然一惊,尔后一笑,脸上写满了憔悴和疲惫。当时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一首流行歌曲《至少还有你》,在艰难竭蹶中一种温馨和幸福在我的心里荡漾。
细想起来,医院也是一座禅院一尊教堂。在这里,人们大抵能够领悟出一丝半毫生命的终极以及所应抉择的生存状态。这一天,窗口那束阳光好象特别得浓,特别得暖,邻床来了一位老人,据说老人养牛犁田是一把好手,到医院前还在田地里侍弄麦苗,一个跟头突然中风,三天未醒,医生说,老人大去之期不远。临窗的一位病友是教师,得的是肾病,迄今已有五、六年,他以惊人的毅力与病魔抗争,凝望着门前忙碌匆匆的人群,他感慨而凄切地说,“没病多好。”大家都说人很坚强,其实人有时也脆弱;大家都谈人很尊贵,其实人有时也卑贱。大病降临,再坚强的人也显得不堪一击,时而不免自怨自艾。身处病中,看破红尘,万心所求的只是“健康”二字,余者皆空。一旦痊愈,则又开始奢求和追逐,如此悲哀地周而复始,似乎凡人概莫能外。应该说,最平静最普通的生活其实也是最充实最完美的日子。人,倘能尽心尽力地去把份内事做好,结交几个挚友,自己及家人平安,拥有一方浪漫而温情的天地,那应是百姓人生中花好月圆的美景和极致。
翘首窗外,天空还是那样湛蓝如洗,菊花依旧那么灼红如火,人们的脸上一样地挂满微笑。当我静静享受从窗外射进来的那束阳光时,思及生老病殁,从内心深处真正感到健康真好,活着真好。为自己,也为别人,人们应当用心去呵护生命里的每一片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