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过韩国的人,可能都去过南山韩屋村。在首尔城区的边缘,在一座大山脚下,有一个名叫“南山谷韩屋村”的景点。在这安静、温文的南山韩屋村里,留给我的是震撼和敬佩。它不但形式古朴幽雅,更重要的是它其中珍藏着的理性和无奈的情怀,它所反映出来的是中韩两国近代史在民间的具体化,更是在近代史中仍健在的、活生生的人文课堂。
我们来到南山韩屋村,正是秋高气爽、成熟温文的九月。在那个明朗的下午,阳光正透过首尔南山的银杏树叶把山脚下的韩屋村辉映得一派金黄。韩国的导游指着不远处的一处民宅说了一句:大家可以自己活动,去看看前面那一座旧时代的“草房子”吧。
是的,南山韩屋村虽然不是用草苫盖的房子,但目之所及,也不过是极普通的平房院落。是较典型的朝鲜民居,观其外表,那就是旧时代有钱人居住的青瓦粉墙的老式房屋。
但他们,包括这个韩国导游在内,都不知道在这一片粉墙青瓦的院落里所蕴涵的高素质人格以及它所折射给今人的启迪。
它的高素质,不是这所房子本身,而是这所房子的主人,那个朝鲜纯宗皇帝的岳父老丈人——尹泽荣。是我们在这所房子里透过那些写在外廊柱上的对联所散发出来的思想中感受到到了其主人的高素质。从这些对联中所表现出来的极富哲理的思想和超然的情怀里,感受到了这位尹老夫子可贵的人格魅力。
走进这座院子不久,就在一处墙脚下看到了介绍该院落的文字。一共有几种文字介绍,其中汉文是这样写的:
“此建筑是纯宗(1874-1926)的岳父,海丰府院君尹泽荣,在他女儿纯真皇后入住昌德宫时建造的。该建筑不是普通的住宅,而是为了方便纯宗来祭祀而建造的斋室。”
通过这段文字,我们知道了纯宗生活的时代。他生活在中国近代史的后期,是在中国遭受了两次鸦片战争的打击后,中国日趋败亡的时代。作为中国的附属国,朝鲜国王纯宗其处境一定十分艰难。日本对中国虎视眈眈,必先侵略朝鲜后才能侵略中国。其后,纯宗必又经历了朝鲜内部的“东学道”起义{1894}和接踵而至的中日甲午战争。再之后,是中国的战败,朝鲜沦为日本的殖民地,纯宗自然就成了亡国之君。那一年他刚刚二十一岁。或许就在这个期间,尹泽荣的女儿荣升为皇后,而也就在这个期间,才有了这个“南山山寒屋村”。
此刻,秋阳把韩屋村装扮得更透亮、更清澈了。我起初也就是像平常一样在这所较大的院落里来回参观。这座建给皇帝使用的房子自然要大一些,其主体就有四层院落。修得别致而又新颖。
后来,当我参观到第二轮是,就发现了那些挂在廊柱上的对联。这些一米多长,半尺宽的白色木板上面写着的黑色汉字对联,尤其是当我读出这些内容时,立刻让我惊叹,震憾、更让我佩服。这些对联中所显露出来的用意和主题是明显的。它告诉人们的,是这所房子主人的思想和愿望。这些条幅对联,绝不是主人随意而写的,更不是无意间的巧合。没有哪一个人敢这么大胆,敢这么不假思索地信笔写下这样的文字来自讨苦吃。“诗言志”。没有哪一首诗,哪一副对联不是在表达自己的情怀。也更不会是后人的信口雌黄,胡乱、随意写上去的,因为这些对联所表达的思想性是一致的、是理性的、也是极有时代性和针对性的。
我是从右侧小门进入的。小门内有一颗两米多高、正在盛开的花树。花树下,有一眼小巧而别致的水井。我在用水井旁的小水瓢舀水喝,转过身来把目光凝视在了对面家屋的廊柱上,在这廊柱上我注意到了第一幅对联:
“永日鸣琴写旧谱;小窗低眉算新题”。
这两句立刻引起了我的兴趣,很好的对联啊!接着,我就往下看去,一直把这所院落廊柱上的对联看了两遍,并把它们抄录了下来。在抄录的过程中,我的心在剧烈地跳动,因为我仿佛看到了这韩屋村主人公尹泽荣的心胸和理性情怀,更钦佩他丰厚的汉文化底蕴。总结起来,这些对联表达了主人的四种情怀:
一,作为父亲,他像所有的父母一样,希望女儿与皇上的婚姻和美,情感和谐恩爱:
“雨后溪山皆秀色;春来禽鸟自和声。”
二,表达了尹泽荣的理性。虽然女儿贵为皇后,而他、尹家决不会攀龙附凤,趋炎附势。他愿做以平民,过平常百姓的生活。
“早把名利同草芥;好将心事付渔樵”。
付渔樵,就是做平民。如果真是平民,说这话是可笑的,而作为皇帝岳父的尹老夫子说出这样的话,需要的是胸怀。我在想:“早把名利同草芥”,怎么能有如此悲凉的心境?是什么使主人公有如此无可奈何的心理准备?究竟发生了什么?
三,更大胆的,或者说主人公更理性的的是,他把女儿荣升为皇后看得并不一定是福,或许是祸!但无论是福是祸,他都要谨慎行事决不张扬:
“寒翁有马看祸福;笑口慎藏行。”
这一副对联虽然有一个字看不清,但意思已相当明白。它让我震惊!这一句的上联太明显了,太大胆了!它运用了中国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典故,但改得更妙!不说“塞翁”而用“寒翁”。寒翁,自然
指的是尹泽荣自己。它不说“失马”,而说“有马”。说“失马”是罪过!女儿荣升为皇后,会是尹家的失马吗?当然不能说是“失马”,但正是“有了”皇后这匹马,尹家就一定是福吗?未必!主人公清醒的认识到:女儿虽贵为皇后,然未必是福。作为父亲的尹泽荣,理性告诉他,这“烈火烹油”的喜事,还福、祸难料。《红楼梦》中的贾元春如此,他的女儿、这位纯真皇后未必不如此!
多大胆,多理性!而他正是通过这些对联告诫家人,提醒自己,理性的去看待眼前的尊贵与荣光。“慎藏行”最重要,“做渔樵”最可靠。
四,超然地去生活。面对烽烟滚滚的世事,他将要以一颗平常之心去生活,去面对此起彼伏的动荡和荣辱:
“桃花红嫩砾烟外;心到正时无物我”。
“清风日面云间宿;鱼鸟相忌物外游”。
当然,还有几副对联就不一一列举了。这些,已经构成了主人公的思想主干,展示了主人公的脉络取向,余下的条幅不过是主干的装饰和补充了。综观这些对联的内容,其主体是一致的,其宗旨是明确的。总结起来,我们就会看到一个理性的、清醒的尹家主人公的形象来。从他的情怀和忧虑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坐观风云变幻,并所准备的智者。
究竟什么使韩屋村的主人公会有如此决绝的思想和悲凉的心境?无疑是政局,是朝鲜泰山压顶般的局势。
前面讲过,纯宗皇帝的时代是什么时代?先是东学道起义,接踵而至的是日寇的磨刀霍霍和大举进攻。在女儿遴选皇后之前是山雨欲来,女儿成为皇后之时,日寇铁蹄已然踏上了朝鲜。清政府无奈,只好将这藩篱之国让与日寇。随女儿荣升带来的这一切,让尹老夫子才有了这些无可奈何的思想显露。
综观这些针对性极强,与时代脉搏相吻合的对联的分析,我们才能去感知那个时代,感知在那个时代里的具体人物的思想和心理。
也许有人会认为,假如这些对联的抒发者不是尹泽荣,而是纯宗皇帝本人,也就是说,这些对联是以皇上本人的观念为出发点的,又该怎样去分析?因为这座院落是为皇帝修建的斋院,或许应该以纯宗的口吻写下这些对联的。
假如真的是这样的话,我的结论是:亦然。
因为时代背景是一致的,人的情感都在大背景下产生的,皇上的悲凉和无奈同样好理解。其实,这一切都是国丈尹泽荣为皇上准备、布置的,即使表现了皇上的心里,也同样体现、折射了尹泽荣的情怀。假如,真的是以皇上的名义而写,那就会更加沉重和悲凉,更能体现那个时代的沉重了。
南山韩屋村,一座被历史遗落的珍贵山庄,一部悲壮的历史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