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庭坚爱吃苦笋,
他的行楷书墨迹写苦笋,
“余酷嗜苦笋。”
“甘脆惬当,小苦而及成味。温润稹密。”
“冬掘笋萌于土中,才一寸许,味如蜜蔗。”
怀素的《苦笋帖》,
连同姓名只有十四个字,
“苦笋及茗异常佳,乃可径来。怀素上。”
是写给朋友的短信,
告知笋和茶都极好,赶快来。
署名怀素。
佳就佳吧,异常佳,非同一般了。
真是想尝一尝,
这苦笋啊。
苦 笋
文 | 周华诚
远人兄,昨日午后暴雨如注,傍晚雨歇,天空清澈如玉。得你短信一封,说到苦笋,问我是否吃过。苦笋,我是吃过,然而却是在旅途中。有一年,我在江西与广东交界的大余县山区,吃到一次苦笋。那真是苦。
苦笋有名。最有名的,是怀素写过《苦笋帖》:“苦笋及茗异常佳,乃可径来。怀素上。”这封短笺,在书法史上赫赫有名,我读到时,却觉诧异:这苦笋,有那么好吗?佳就佳吧,异常佳,非同一般了。
后来看到,黄庭坚也写过《苦笋赋》,说苦笋虽苦,苦而有味,如同忠谏之可活国——此文虽短,而文字清通,富有深意。它还说,四川人认为苦笋不可食用,吃了会生病。黄庭坚就认为,这简直是没有见识,不可理喻。
其实,我暗暗想,在我的家乡,人也认为苦笋不可食呢,是不是也算不可理喻?
苦竹,枝节修长,比一般的竹子要好看。然而一丛一丛,因为无人采食其笋,林子就生得密密匝匝,简直不透风的样子。我也曾见到,有的单位小院子里,种着苦竹,用水泥砖块围了一圈,长长的竹枝仪态婆娑,颇有美化之用。
苦竹的笋,挺拔,饱满,往往比一般的小野笋粗壮,十分诱人;青碧的笋壳外面,似乎还有一层白霜。小时不知,暮春时节上山拔野笋,就把这样的苦笋也拔了好多。拿回家去,却被母亲一一拣出。
母亲说,这是苦笋,不能吃。她指给我看,说苦笋中间,是白色实心的,不能吃。一般可食的野笋,都是空心的。我看了,果然。于是,苦笋不能吃,这印象就深留在我的心底了。
读了怀素的《苦笋帖》,也读了黄庭坚的《苦笋赋》,被文字打动,总觉得苦笋非同一般。然而查了太多的资料,仍然是一头雾水。一方面,苦笋的名字就不严谨,虽是同叫苦笋,其实大相其异。另一方面,又因竹子种类实在太多,全世界有150属,1200多种。那么多种,在地球的北纬46度至南纬47度之间,热带,亚热带,温带,都有分布,你如何分得清?
譬如在我老家,栽种的食用竹笋就有好多,毛笋,雷笋,麻壳笋,白壳笋,红壳笋;小野笋,就更多了,几乎没有名字,一概以野笋呼之,然都是小笋,形态上却有小小差异。
大多数竹笋,都有小苦之味。雷笋最甜,毛笋次之,麻壳笋就有些微苦。乡下用大锅盛满冷清水,将切成薄片的麻壳笋下水,烧火,焯之。熟后捞起,下油锅以雪菜煸炒之,就很好吃。
有一次我带了些麻壳笋进城,家中只有煤气灶上小铁锅,大概水量太小,焯后的麻壳笋,苦味依然浓郁。家人不喜,唯我一人吃得津津有味(也一定要用冷水焯,水滚后再入笋片,去苦无益)。
这是麻壳笋,也有这等的苦了。那么,苦笋,又该苦到何种程度?有一次,我特意问到苦笋是否可食。乡人讶异至极,说那个岂能吃。是斩钉截铁的口气。有毒吗?乡人讲不清。然而在我想来,并不至于有毒,只是实在太苦,不堪入口了。
父亲说,我们这儿,不苦的笋都吃不完,哪还有人费神去吃苦笋呢。我一想,是真的,苦笋那样的小笋,黄泥畈中,茶园深处,只要想吃,去了就能采到,清甜鲜美,何至于去吃苦笋啊。
远人兄,我这样说了半天,仍没有真吃苦笋,你或许会感到一些失望。怀素吃得,黄庭坚吃得,这样的苦笋,你干吗不吃——我想,就让他们去吃吧,我们就吃那些好的:甜的,鲜的,野笋。
如果真要吃一些苦,那么,我门前七八株苦瓜已经挂花,用不了多少时日,苦瓜将熟,不用盐渍,也不用焯水,只是清炒起来,其苦也鲜。后山上也能采一些苦丁茶,取那老叶泡茶,半片叶子,就能让你苦得掉渣——燠热的夏日里,有这两样苦味相伴,亦当可逍遥了。
2014年6月8日
附 记
丙申早春三月,与友赴余杭径山寺游玩,于长乐林场竹园见农妇掘笋。雷笋粗壮,憨态可人,众皆喜不自胜,入竹林中觅笋掘之。又于径山寺内,见满山竹枝摇曳,梵音缥缈。杜先生语,世上竹之品种繁多,唯竹枝三出及以下者,其笋可食,四出及以上者,皆不可食。受教也。2016年3月14日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