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镇,这名字第一次落进我心里,是一滴清露注入疏桐。
那时的我,正当矫情之年。我把她勾勒成少妇的模样:水润的肤,石俏的骨,清柳为眉,秀阁做眸,一条条幽深的小巷,一座座古朴的石桥,铸成了她的魂魄。我就这样妆容未见的她。我以一幅题为“乌镇”的江南水乡山水画为凭,将她请居我心,甚至试图做她的知己。
自此,多少次设想着与她会晤的情景:
那该是春暖柳新日,烟雨迷蒙时,我揣了鸽子样不安份的欢蹦,用静雅的外壳兜了,轻盈盈地走向她。
不敢穿旗袍,但必是一条裙子,长及脚踝,轻逸如风,素净若荷;挽了发髻,高挺着脊背,带跟的鞋子,轻叩着石板,就那样不语含笑,慢悠悠走向她;喔,忘了,还得撑一把有些明丽的小花伞。
世事难料,千百次心头试演,抵不上一次偶然相遇。
炎炎七月,一怀愁绪,还有着隐隐的老疼追随。我把自己关在离家千里的陌生小屋昏睡,简媜《微晕的树林》也唤不醒我。
老弟来,笑得很小心:
“姐,去乌镇吧,坐车半小时到。”
“乌镇?!”我翻身而起。
“嗯!”老弟的笑不诡异。
就这样,我潦潦草草收拾了自己,仓仓惶惶跑去见乌镇了。
果真,三十分钟后,我已懵懵懂懂立在了乌镇街头,我有些恍惚:
我真到了乌镇么?
仰头,镌刻着“乌镇”二字的门楼有些黑黢黢地立在眼前,门楼周围,商铺林立,车水马龙,是喧哗的世相不打折扣的浓缩版,我不禁有些失望。
走过乌镇大桥,白花花的阳光下,夏蝉在枯黄的柳树枝头没命地乱喊,河两岸喧嚣不已,有些泛黄的河水静默着,仿佛上了年岁的妇人,半眯着眼,看眼前斗殴的孩子。
继续前行,偶尔有一座特色木楼夹杂在现代建筑群里,让我顿生于黑发里窥见几根白发的苍凉感。
我有些泄气了:
这就是乌镇?!
“走哟!走哟!真正的乌镇不会是这样子!”一直落在后面的先生如此敦促我。
嗯,走吧!走吧!在世相万千的街头行走,以一颗十分不甘的心。
终于穿过了那有着“乌镇西栅历史街区”字样的门楼,再越过一道同样镌刻“乌镇”字样的木牌坊,来到上书“乌青毓秀”四字的牌坊前,就这样,一层层,我走到了真的乌镇。
买了联票,先东(东栅)后西(西栅)。
东栅街口,有一座戏台,一红衣老妇人着了彩,咿咿呀呀在哼唱,音韵袅袅娜娜的,如同一根绵软的丝线,从老妇人嘴里抽了出来,把我缠住,先生一把拽了愣着的我,问:
“你听得懂?”
我回:“为嘛要听懂?”
合着那音韵,我在戏台下走了两个来回,我对自己说:前一个是踩着前人的旧迹,后一个是踏了今人的新痕,这样就够了吧?!
戏台对门是修真观,我没去,但凡仙气太浓的地方,我都是不敢进的,我的凡心太重了,怕玷污了圣灵,唯有把敬畏装在心里,好在圣灵们不计较,所以这一路俗程走来,却也算比较安然。
翰林第,我是要去的,因为我读过书。木楼板壁上,有一串从这门第里走出去的贵人名单,我一个也不认识,但不妨碍我对他们油生敬意。
老色的木板壁上,镌刻着很多对联,不敢吟诵,怕开口露拙,冲撞了沉淀千年的书卷气;木壁沉沉,墨迹蔼蔼,以手抚之,想若能拈点古意回家,多好。
皮影戏是在翰林第一间小屋子里演的,我分明看到几个普通样貌的男女,且都不年轻,有一个女子还提了一袋小笼包,一身俗气地走进小屋内室,将一挂旧布帘扯下,拧亮灯,光影绰绰里,便来了一群才子佳人,风花雪月也就铺了满屏。
终于走进了乌镇小巷,一条有些旧了的青石板路蜿蜒于两排错落的木楼间,各色手工作坊、传统商铺琳琅满目,买卖之间,喧嚣的也是古韵。我把自己想象成一位踏古而来的女子,不敢高声语,甚至不敢肆意乱窜,唯默默行走为是。
汇源当铺没去,也没望,凡“当”者必有为难之处,而且多是那种“虎落平阳”的难吧?!小老百姓的难,没什么可当的,怕了。
那街头有“立志书院”,我也没去,早过了“立志”的岁月,现在该是磨砺性子,顺乎天然了。
乌镇的桥,多是石头砌就,有些像压弯了脊背的老汉,一脸缄默地立在小河上。镂空的桥心下,是乌镇的水,那水不流动,染了一层白,是千年沧桑凝结成霜;许是累了,小河静静的,只有当船桨摇过,才会微微叹息,但多淹没在两岸的喧嚣里。
我坐在石桥上,众声喧哗,我心岑寂,千年对话由此展开:
“你来了!”
“我来了!”
之后是长长的空白,用沉默填了。沉默里,我感觉自己的灵魂已与石桥叠合了。
走进水心街了。
那路依旧是石板路。右手旁一溜儿老式店铺,窄窄的木板房,圈了满室的古玩儿,从洞开的门往里望,古宅深深,目光再往里窜,迎了一挂探出廊外的绿,宅是旧了,绿却还新着。
左手旁,是乌镇的小河,小河那边是“枕水人家”——乌镇原居民的住宅,大多是木楼,乌色的屋顶,黝黑的板壁,偶尔也间有白璧翘檐。一扇扇门窗敞开着,掩不住的风情,越过小河,逶迤而来,试问千百年来该有多少缱绻烙进了对岸人家?!
踏桥过水,我走到了乌镇老街。
古巷悠悠,情韵深深,千年积淀的古镇文化就汇聚在这条老街里——
高竿船处思古俗,民俗馆里品今情。
在江南百床馆江南木雕馆前,我完全将一路行来故作的静雅抛开,天生痴憨女的傻气徐徐外溢,旁若无人地连连惊呼:
“了不起!真的了不起!”
望着那一件件出自古代匠人之手的艺术珍品,我只能是以犯傻的姿态表示我对他们的崇敬与膜拜。
钱币馆,只是走过。
乌镇出了很多名人,茅盾是其一,我没想到礼赞大西北白杨树的他,竟然出身在这个温软妩媚的水乡之地。读书时不勤勉,读书不多也不深,所以很惭愧,我对他知之甚少,于是踏进茅盾纪念馆还有茅盾故居的时候,我怀了十二分的敬意,对着他的铜塑雕像道歉了,很多人亲热的搂着他的雕像照了相,我没敢,注目致敬后,仔仔细细地看了他的生平简介,还有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踏出屋门时,自语了一句:“地灵出人杰!”
踏进宏源泰染坊的一刹那,我便穿越了——蓝色布匹悬天而下,身着蜡染兰花布袄的奶奶笑微微地端立在天那头,我仰着脸,扯着迎风招展的布匹,长成了小丫的模样,顽皮地拽着奶奶的衣襟叫“糖”。
我走着,走在乌镇古巷里,忘了今夕是何夕。
出东栅,进水街,到“江浙分府”看了看,岁月嬗变,想我一个小女子居然也能踏进这堂堂大衙门了,以巡视的目光检阅,多得意。
到西栅去。门口有一剧院,大约很现代,我没去。
一水池旁,有“和合”二仙的塑像,据说专管人间婚姻事,走哪儿都脱不了俗气的我,便强拉某人去合了个影,于是在心底,我把此生婚姻的和美就交付给二仙:拜托了!
检票门口,一幅巨大的西栅游览图让我旋目:2007年开放的西栅是“观光加休闲度假型”的古镇社区,既古朴又现代,是古今结合的“范儿”。
其实,相较于自然风景与人文景观,相较于淳朴古迹与雕琢之景,我倾心的一直是前者。
西栅入口,一水盈眸。我没有排队等候免费船,船行小河,看的是浮光掠影,不喜欢。我得一步步亲踏这土地,如此得来的感觉最真。
草木深深处,小鸟啾啾鸣。走在林荫遮蔽的木板路上,仿佛聆听到了千里之外桃源故里的呼喊,忽然十分想家了。当某人呼我看水那边一座正待竣工的现代大剧院时,我才回过神来,默想:百年之后,据说这采用了许多顶尖技术而建成的剧院也会是一古迹吧,好想那时候,也有我的N代子孙在它门前逡巡,一如他们的祖宗老太太抚古追昔,感慨多多。
过石桥,望百船,穿染坊,进“银行”,钻喜房,拜昭明书院,绕过青藤缠绕的小木楼,踏过古朴幽深的狭窄小巷,迷迷糊糊里,竟然绕出古巷了。
野外绿意盎然,石榴红了,葵花黄了,夏日的明媚一展无遗。
不远处,一塔耸立,就奔它而去。
那塔是白莲塔,蹲守在京杭大运河旁。登塔而望,乌镇全貌尽收眼底。
京杭大运河自西而来,蜿蜒东去,烟波浩渺,百舸争流,自是西栅一道壮丽的景观了。想它初成之意未必美,然千年风蚀雨浸后,却褪了初意,成就了一桩亘古美事。
西栅也很老了,古旧的墙壁,暗黑的木板,窄窄的石板路,当然还有横卧在小河上的石板桥;就连石桥下一动不动的河水也老了。
但古韵也出在这样的老里!
我常常被古意幽深的木楼旁那些小吊篮打动,那小吊篮多是篾制,很简朴,栽了一些花草,没开花,绿意却漫过篮子,垂落一地,于是那小木楼便因此活了起来,想那屋子里主人的日子也跟着活了!
坐在一临河的石栏上,把目光投过河那边小木楼里,恍惚间,秀帘开处,露出一张水润的脸,娇媚无限,纤手一扬,撒落满河心思;女孩背后,有个老阿婆,正卧在竹塌上,轻舒眉头微笑而眠……
走吧,沿着那条悠长的木廊走吧,九曲十弯,也不知走了多久,就是走不出水乡,我竟然有些怕了。
夜色初起时,终于绕到“安渡坊”,那是西栅的出口。灯光寥落,晕黄点亮一河静穆,古镇安静下来了。
在我心里,乌镇是属于女子的,而且应该是不年轻但也未曾老迈的女子,就借了许东林的“半旧”吧。
我轻轻地来,悄悄地走,怕惊扰了那“半旧”女子的深眠。
我走漏了许多古巷,也与千姿百态的木楼错肩,但我还能与她说“再见”!
我没有夜宿乌镇,没在千年水浆声里听出她的真味,但我还能与她说“再见”!
遇你,所幸还不是很老,我还能与你说“再见”,一次,两次;三次,四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