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子(1964.3.24—1989.3.26)今年,是海子诞辰55周年,也是海子去世30周年,这位天才诗人如流星一般,草草地在尘世划过了25年光阴,却给我们留下了不可计量的感动与思考。
海子说自己是“太阳王子”,别人称海子“诗歌烈士”,还有许多人在争议海子究竟算不算得一位大诗人?在海子离世的第30个年头,我们应该用怎样的方式来纪念他?又该用怎样的眼光来理解他?不妨读一读《海子抒情诗全集》一书的编辑雷格深情写就的编辑手记。
做海子的编辑文 / 雷格海子离开我们已经三十年了。
三十年间,世界发生了很多变化,海子所代表的1980年代及其激烈、决绝的精神特质似乎很遥远了,海子本人也成了一个神话,成了装饰和点缀小资文青生活的文化偶像和流行元素。
但海子到底是谁,他的作品里浸染了多么深的孤独,他不合时宜的诗歌抱负给文学史留下了怎样的遗产,似乎仍值得一说。
在这样的时刻,我们出版一本评注版《海子抒情诗全集》,应该是对他最好的纪念。
我与海子不曾有过面对面的交流,入校读书时他已经毕业,只是每年的未名湖诗歌朗诵会,他会和西川一起回校来读诗,都是头戴光环、必须仰视的神级人物。
海子每有新作,西渡都会工整地抄在一个红色的笔记本上,那个笔记本就在我们中间流传。
他弃世后不久,我们在骆一禾、西川组织下,在北大29楼后面的DS雕像旁举办了一个纪念朗诵会,当时的情景很多人都还清楚记得。我读的是《祖国(或以梦为马)》;熊挺在微信上留言说,他读的是《纪念凡·高》。
但我和海子的真正联系其实都在后面,
三次机缘都和编辑出版工作相关。
第一次是1990年海子长诗《土地》由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
▲ 海子作品《土地》这本书的责任编辑是我父亲邓荫柯先生,当时我刚好毕业回家,便帮着做了一些校对工作,还按照出版社的宣传要求,写了一篇海子诗歌的评论文章。
还记得王岳川老师带我去《读书》编辑部投稿的情景。我们推着自行车从编辑部出来,太阳正是最毒的时候,王老师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说:“我也算尽了孝心了。”王老师很客气。文章最后没有发出来,但冲这句话,我一辈子感激他。
第二次是2001年燎原的《扑向太阳之豹——海子评传》由南海出版公司出版。
我是这本书的特约编辑之一。此书后来三次修订再版,成为当代海子诗歌研究的重要文献。
第三次就是这本纪念海子逝世三十周年的评注典藏版《海子抒情诗全集》,初岸文学策划,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
我还是做它的特约编辑。海子弃世时25岁,刚好是我现在年纪的一半;但我完全不觉得是在编发一个青年诗人的诗稿,那种持续的新鲜感和震撼感,使得我每校看一次校稿,都像是经历了一次高烧和虚脱。
最初接触海子的诗,我就本能地保持了一点距离,这对一个所谓的“北大诗人”来说尤其不容易。海子注定是个大写的存在,他的诗歌作为一个整体,就像打造超级武器的滚烫毛坯,粗粝而暴烈,外在的毛刺和磁力强大的精神内核兼而有之,稍有不慎就会被它席卷和毁伤。很自然地,这三次不解之缘使我一步步成了海子的热爱者。
将海子交还大众《海子抒情诗全集》(评注典藏版)的出版周期很短,但陈可抒此前做了足足六年的扎实工作,逐首注解、评析,内容规划和体例已相当成熟,我和可抒的讨论更多集中在技术层面,同时对这本书的基本定位达成了共识。
这应当是
一本面向大众、辅助读者一览海子诗歌全貌并有效理解其单篇作品的案头工具书。在某种意义上,它是
一个解开海子诗歌秘密的密码本。
其功能性特征至少表现为两个突出特点。
一个是
直接。海子在大众层面的流行,一直伴随着许多形态的误解,最令人哭笑不得的例子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屡屡成为房地产广告的宣传语。
其实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当初艾略特声名如日中天时,他的“时间现在和时间过去/也许都存在于时间将来”也曾经作为汽车轮胎广告,矗立在美国的高速公路上。
问题是,对海子诗歌的误读、误解,经常在一个特别基本的层面上发生;陈可抒本人作为一个读者,也曾面临这样的困惑。他做这项解读工作的初衷,就是诚心为许多和他一样迷惘的读者答疑解惑。
所以他避免了专业诗歌批评的行文和术语,而代之以对应式的直接解读,一个意象指代的是什么,一句话有什么象征意义,一首诗的结构怎样起承转合,都确凿地加以说明。这样做无疑是大胆的,要么表现为洞见,要么有流于武断的危险,从专业角度看甚至没有必要。但是反过来从接受者的角度看,这样的做法却不无裨益,至少是一种启发。
另一个是
实用。
海子成为文化符号之后,一直有被滥用之嫌。不少狂热分子和怀有野心之人将海子神化为一个带有鬼魅之气的神秘形象,赋予他蛊惑人心的附加功能,并且扮演他的传人和化身,以夸饰的语言极尽煽动和渲染之能事,对真实的海子、对海子真实的痛苦和孤独反而形成了遮蔽。
正如臧棣所说:“有相当多的一批人把他们自己的认知甚至是偏见当成了一种生命的原料,投进了海子的诗歌熔炉,然后从里面捞出了一勺滚烫的铁水,去铸就他们自己所需要的诗歌祭器。”
陈可抒的评注的可贵之处在于,他从海子身上受到的热烈感召在他这里经历了一个淬火的过程,所以他的文字是冷静的,与煽动和渲染绝缘,他的理工科教育背景甚至让这些文字好像说明书,带有某种实用主义色彩。正所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读者与海子在精神上的交会,可以在陈可抒帮助下跨过这道门槛之后自行进行。
我认可陈可抒的努力,这是将海子交还给大众读者。
太阳王子与诗歌烈士从1983年毕业到1989年弃世,海子诗歌创作的成熟期只有短短六年,这本诗集就是按年编排的。
我在编辑过程中发现,那些早已熟知的名诗金句在他的诗歌编年史中归位时,竟然会焕发出初读一般的异彩。另外,一些看似费解的意象在相邻的几首诗中作为“互文”呈现,也如池水般明澈可辨,这一点陈可抒已明确指出。
这说明,海子诗歌是个带有一贯性、体系性的整体,诗人海子在其中也是一个形象鲜明的存在。
在关于海子形象的描述中,有两个最有意味,一个是
“太阳王子”,一个是
“诗歌烈士”。我觉得,它们也远比“麦地诗人”这类称号靠谱。
“太阳王子”是海子本人在
《诗学:一份提纲》中自我命名的,他是“代表了人类悲剧命运”的“没有成为王的王子”中的一员,这个短命天才的行列还包括了雪莱、叶赛宁、荷尔德林、爱伦·坡、马洛、兰波、克兰、狄兰·托马斯等抒情诗人,他们纷纷角逐为但丁、歌德、莎士比亚这些建构性的集大成者所占据的诗歌王位,却命定归于失败。
▲ 荷尔德林著作《许佩里翁》但是在海子看来,这些太阳王子的失败比成功更美:他们的疯狂才华、力气、纯洁气质和悲剧性的命运完全是一致的。……他们是同一个王子:诗歌王子,太阳王子。对于这一点,我深信不疑,他们悲剧性的抗争和抒情,本身就是人类存在最为壮丽的诗篇。
“诗歌烈士”则是骆一禾对海子的定评。我倾向于相信,“烈士”一词与其说是指涉海子的死,不如说是赞美海子的生,赞美他在短暂的一生中始终追求一种“伟大的诗歌”的伟大抱负、担当和行动。“伟大的诗歌”如他自己所说就是:主体人类在某一瞬间突入自身的宏伟——是主体人类在原始力量中的一次性诗歌行动。
▲ 梵高画作《午睡》在“宏大叙事”逐渐沦落为“直男”一样的丑闻和污点的今天,我想说,曾经有这么一个小个子诗人,整天把“伟大”挂在嘴边、放在心头,只是出于见识、理想和责任。
海子是不是大诗人我们重新认识、评价海子的时候,必然要给文学史一个交代:
海子到底是不是一个大诗人?奥登曾经说过,一个诗人要成为大诗人,要必备下列五个条件之三四:
一是必须多产;
二是他的诗在题材和处理手法上必须宽泛;
三是他在观察人生角度和风格提炼上,必须显示出独一无二的创造性;
四是在诗的技巧上必须是一个行家;
五是尽管其诗作早已经是成熟作品,但其成熟过程要一直持续到老。
奥登的指标设置恰当与否也许有待探讨,但它作为一个评估体系自带试金石属性,总比印象式批评公平得多。用它一试,就能大致看出一个诗人的成色。
讨论海子是否大诗人的问题,完全可以根据奥登开出的条件逐条“对照检查”,如果每条满分是五颗星,总体上至少要达到十八颗星才算过关。
第一条,海子无疑是一个多产诗人,他在短短六年的创作生涯里写下了至少270首抒情短诗和庞大的现代史诗
《太阳·七部书》。
★★★★★
第二条,海子的诗歌题材有足够广阔的视野,处理手法也是多样的。按照骆一禾的说法就是:
海子的想象的取材空间分布在东至太平洋以敦煌为中心,西至两河流域以金字塔为中心,北至大草原南至印度次大陆以神话线索“鲲(南)鹏(北)之变”为线索的广阔地域——他在这个广大的自然地貌上建立和整理了他自己的象征和原型谱,用以熔贯他想象的空间,承载他的诗句,下抵生命的自然力根基,又将他真切的痛苦和孤独,自身的能量和内心燃烧的“火”元素弥漫其间。
对日常经验涉及有限,也许是他唯一的不足。
★★★★
第三条,在观察人生角度和风格提炼上,海子表现出独一无二的创造性。
海子诗歌有完整的意象体系、象征体系,也有鲜明的、辨识度极高的风格特征。陈可抒就敏锐地指出,海子只有三行的短诗
《夜色》就是他生活和写作的诗学纲领,他的诗歌几乎全部围绕着“
流浪—诗歌”的
家园主题、“
爱情—王位”的
伴侣主题、“
生存—太阳”的
价值主题这三组二元对立的主题展开:
在夜色中
我有三次受难:流浪、爱情、生存
我有三种幸福:诗歌、王位、太阳
前段时间有个朋友把他写的诗发给我看,我问他:你的诗是模仿海子的吧?他马上承认,自己特别喜欢海子。但是可以想象,他的诗在诗意和感染力上与海子没有可比性,因为他做不到海子那样将生命和诗歌完全贯通。
这就像一则广告说的:“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
在风格的影响力上,也许只有艾略特可以和海子相比。就像海子的追随者们滥用麦子、太阳、雨水等意象一样,《荒原》发表后的1920年代英国诗坛也满是“石头”和“灰尘”。
★★★★★
第四条,海子本人及其诗歌的宏观性存在,决定了他未必看重诗的技巧,尽管他本人就是一个善用隐喻和象征的高手。
考虑到他以后的一些当代诗人在诗歌技巧方面有了长足进步,特别是在发展诗歌的叙事功能方面,我倾向于给他一个保守点的评估。
★★★☆
第五条,非常遗憾,由于海子只活了二十五岁,其作品的成熟过程是否一直持续到老,我们无从得知。但是从他1984年写出
《亚洲铜》这样成熟的作品,直到1989年弃世前写出最后的杰作
《春天,十个海子》,他短暂的诗歌生涯中各个阶段都有好诗,都有风格的持续成熟和蜕变。如果海子能活得再长点……是啊,如果。
★★☆
一共是二十颗星。
★★★★★★★★★★
★★★★★★★★★★
虽然我们通过大数据技术证明了海子是一个大诗人,但总觉得这样割裂地、纯粹技术化地看问题仍然是对海子的误解。
海子是一个精神性的存在,海子诗歌是中国文学的一个重要课题,也是一笔沉淀下来的宝贵财富。伴随着社会层面上对其认知的扩大,海子诗歌的价值在全角度、多层次、跨代际的反复研读中得以确立、彰显和放大。
这项工作还要持续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