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意即清风明月,清新的风和明亮的月皆为极幽极雅之物。然而这缕清新和这抹明亮结合之后,却生出了一个最不清新、最不明亮的词--风月,像个美貌的娘和英俊的爹却生出了一个面容模糊的孩子一样,无法定性它的词性到底是褒是贬。
《红楼梦》作为一部“大旨谈情”之作,是以“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缘”的爱情纠葛为主线的,且其曾用名《风月宝鉴》中亦含有“风月”二字,它当然脱不了“风月”之气了。
但是在封建时代礼教的禁锢中,正常的“风月”之情也是“犹抱琵琶半遮面”,那些乱吹的“风”和那些暧昧的“月”更成了“过街的老鼠”了,在《红楼梦》中曹公只好把他们都藏在了大观园的山石之后。
一、邪思妄动的风月在十一回中,宁府贾敬寿辰,众人宴聚会芳园,也就是大观园的原址。中途,凤姐去看望卧病的秦可卿之后,独自返回会芳园。谁料想,此时一双色眯眯的眼睛在山石后边已经盯上了她。
“猛然从假山石后走过一个人来,向前对凤姐儿说道:请嫂子安”,这个人一面说,还一面拿眼睛觑着凤姐。这个人就是贾瑞,贾氏家族中的一个父母早亡、家势微薄的孤儿,由其祖父贾代儒抚养。
藏在山石后边制造偶遇搭讪之后,愚蠢的贾瑞竟然又恬不知耻地去凤姐家中找了几次,岂不知心机何等厉害的凤姐怎会看不穿他这小儿科的龌龊把戏。凤姐巧施计策狠狠地惩戒了贾瑞两次,只是他色迷心窍、死性不改,最后竟搭上了性命。
对于贾瑞的行径,连平时温柔善良的平儿也忍不住咬牙切齿的骂道:“癞蛤蟆想天鹅肉吃,没人伦的混帐东西,起这个念头,叫他不得好死”。
平儿的这句骂语道出了贾瑞的“邪”和“妄”。首先说“邪”,就是贾瑞违背了作为人的属性所要遵守的基本规范--人伦。
贾瑞和王熙凤是叔嫂关系,俗话说“老嫂比母,小叔子是儿”,贾瑞对自己的嫂子起了色心,真是“没人伦的混帐东西”。
再说“妄”,就是平儿口中的“癞蛤蟆想天鹅肉吃”。一方面从家世上来说,凤姐出身官宦世家,身份尊贵,贾瑞寒酸的家境如何能撑得起他“撩御姐”的虚荣。
另一方面,从能力上来说,贾瑞的智商系数怎抵得过凤姐的“一万个心眼子”。贾瑞在凤姐面前完全是被卖了还抢着数钱的类型,并不是一个段位的人。
从凤姐的两次惩戒后还不知悔改,到病重时还与风月宝鉴中的凤姐“云雨”,贾瑞邪妄的风月之情,使他从自作自受到不作不死,一步步地断送了自己年轻的生命,甚至连专治“邪思妄动”的宝鉴也治不好他的病,可见他中毒之深,真是可悲!
二、人世难容的风月《霸王别姬》是一部经典的老电影,剧中张丰毅饰演的段小楼和张国荣饰演的程蝶衣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弟,两人一生一旦,在舞台上配合的天衣无缝。
时日长久之中,作为师弟的程蝶衣对师兄段小楼生出了无限的倾慕之情,是那种超出同性友谊的感情,因为当段小楼与妓女菊仙成亲时,程蝶衣表现的“醋味”十足。
在《红楼梦》中,因为元春省亲而从姑苏买回来的十几个小戏子中,也有这样的一对女版的“段小楼和程蝶衣”--藕官和菂官。曹公把她们之间这段世人难容的“风月”,也藏在了大观园的山石后边了。
在第五十八回中,清明节之日藕官在大观园山石后烧纸,被管理园子的婆子发现,要拉她去见太太。因为在此烧纸祭奠是极大的晦气,藕官一旦被拉倒主子面前,她将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此时,宝玉正好经过。仗义的宝玉编了谎话,帮助藕官解了围。宝玉问及藕官烧纸的原因,藕官因为羞于言表且伤感在心,便要宝玉背人悄问怡红院里的芳官。宝玉从芳官处得知,藕官祭奠的是死了的菂官。
“他(藕官)自己是小生,菂官是小旦,常做夫妻,虽说是假的,每日那些曲文排场,皆是真正温存体贴之事,故此二人就疯了,虽不做戏,寻常饮食起坐,两个人竟是你恩我爱。菂官一死,他哭的死去活来,至今不忘,所以每节烧纸”。
这样的感情在开放包容的现代尚不能完全被世人所接受,何况是在封建时代,更是没有藏身之处了,曹公只好把它安置在山石之后不易见之处了。
虽然芳官所代表的众人把藕官和菂官之间的感情,理解为带着男女爱恋的风月之情,但是细想,作为两个同样无依无靠、身世悲惨的唱戏小女孩来说,这份感情中互相取暖、彼此慰藉的成分应该是大于“风月之情”的吧。古代戏子优伶地位低下,相互依靠的知心朋友去世了也不能祭奠一下,真是可怜!
三、青春莽撞的风月古代男女恋爱婚姻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毫无自主性可言。但是人毕竟是拥有七情六欲的高级动物,青春萌动、血气方刚,情到深处之时,清规戒律可能会被抛之脑后。
在七十一回中,鸳鸯奉贾母之命到大观园中传话返回时,已经是微月半天、夜色昏暗。因为一时内急,鸳鸯便“下了甬路,寻微草处,行至一湖山石后大桂树阴下来”,谁知“刚转过石后,只听一阵衣衫响,吓了一惊不小。定睛一看,只见是两个人在那里”。
眼尖的鸳鸯认出了其中的一个人是迎春房里的丫鬟司棋,她以为是司棋和另一个丫头也在此“方便”,见她过来,故意躲在山石后吓她呢。却不知,她撞破的是一对在此风月温存的“鸳鸯”--司棋和表弟潘又安。
在现代来说,青年男女约会是很正常的事情,况且司棋和潘又安又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的。但在封建社会这样的私会是性质很严重的事情,所以司棋吓得跪下来哭求“我们的性命,都在姐姐身上,只求姐姐超生要紧”。
善良的鸳鸯发誓“横竖不告诉一个人”。由于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私会之事被撞破之后,司棋也因为恐惧和思虑卧病好久。然而,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司棋并没有引起足够的警觉,在接下来的抄检大观园中,又被搜出一双男子的锦带袜和一双缎鞋,还有潘又安写的字帖儿。
至此,司棋和潘又安的风月私情彻底暴露,被赶出了大观园。在高鹗续写的后四十回中,失了工作有失了脸面的司棋,且母亲阻扰与潘又安的婚事,羞愤绝望继而撞墙而亡,一个如花的生命便戛然而止。即便是躲在山石后边,这段只是有些莽撞的青春风月也被封建礼教的魔爪揪出来抛向了地狱,真是可恨!
四、绣春囊上的风月在古代,无论是男女都有佩带香袋、荷包之类饰品的习惯,绣春囊便是香袋荷包中极为特殊的一种。
它不是佩带在衣服上显眼处的,而是在掖藏在身上隐秘处的,因为它的外观辣眼睛,内中更是不可告人--常放置一些秽物,作用也是传递男女风月私情的信物。
在《红楼梦》七十三回中,这样令人心惊肉跳的秽物竟然在青天白日时出现在大观园的山石后边,被“心性愚顽、一无知识”的粗使丫头傻大姐捡到了。
心性混沌,更不知风月为何物的傻大姐不认得是春意,见这个华丽精致的五彩之物,绣的是“两个人赤条条的盘踞相抱”,以为是“两个妖精打架”。
知道此物的利害关系的邢夫人,见到傻大姐手持之物吓得连忙拿过来死紧攥住。贾府是一个何等尊贵的家族,大观园又是一个何等净洁之所,竟然出现如此秽物,实在是令人瞠目。
在此,脂砚斋不仅也感叹道:险极妙极!荣府堂堂诗礼之家,且大观园又何等严肃清幽之地,金闺玉阁尚有此等秽物,天下浅浦募之家宁不慎乎!
傻大姐在大观园山石后捡到的绣春囊的主人是谁,曹公并没有明示。但是,不管是何人遗失至此,它代表的都是一段在那个社会中主流价值观不认可的风月和两个身不由己的男女,他们和他们之间的风月只能在那山石之后偷偷摸摸、悄无声息。
当然,由这个秽物的出现,更是在大观园中掀起了轩然大波--抄检大观园,大观园被抄检后姑娘们死的死、散的散,昔日莺歌燕语、热闹非凡的大观园逐渐的萧条寂然起来,为贾府的被抄和败落埋下了伏笔,真是可叹!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人之所以被称为“人”,就是因其有“情”。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熙熙攘攘的尘世中那么多怨女痴男,才会产生出那么多风情月债。只可惜“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