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赵姨娘作为贾政的侍妾,能有一双儿女,实属不易。按理说,赵姨娘应该心满意足才是,可事实上,赵姨娘却是个失败的母亲,一双儿女都与她渐行渐远。
一、赵姨娘与贾环:愚蠢的母亲和被教坏的儿子赵姨娘能够亲自教养贾环,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幸亏王夫人有两个嫡出的儿子。也正是因为王夫人有嫡子,贾环就被排挤在权力核心以外了。
赵姨娘原本可以守着贾环安安静静的生活,将来也有依靠。毕竟,贾环虽然是庶子,可也是正经主子,不愁将来没个前程。
可赵姨娘她偏不,她急功近利的想要贾环继承了贾家的“家私”,她急于从半主半奴的尴尬中跳脱出来,她想着母凭子贵。
这种急功近利导致了她将贾环教的“狐媚魇道”,“安着心往下流里走”。久之,母子俩的日常就变成了这样:
贾环在宝钗处玩牌,受了“委屈”,到了家里,见了赵姨娘,赵姨娘见他这般,因问:“又是那里垫了踹窝来了?”一问不答,再问时,贾环便说:“同宝姐姐顽的,莺儿欺负我,赖我的钱,宝玉哥哥撵我来了。”赵姨娘啐道:“谁叫你上高台盘去了?下流没脸的东西!那里顽不得?谁叫你跑了去讨没意思!”
贾环与莺儿发生冲突,错在他自己,可是他一方面是主子,自然有他的优越感,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问题。而莺儿嘴里嘟囔的“一个作爷的,还赖我们这几个钱,连我也不放在眼里”,这话不该是从一个丫鬟嘴里说出来的。
更何况,紧接着她又拿宝玉来作比,更加贬低了贾环。贾环毕竟是个孩子,还是个长期处于自卑状态下的孩子,所以一下就哭了:“我拿什么比宝玉?”
“不是太太生的”成为了他生命中一个“污点”,这种原生家庭之痛不仅仅困扰着被贾母王夫人教养的探春,也大大的困扰着被赵姨娘带大的贾环。
可以想象,贾环因是姨娘生的,受了多少白眼与委屈。而在赵姨娘的认知里,却是贾环不争气,没有给她带来荣耀。大凡孩子在外面吃了亏,回到家里都渴望得到母亲的柔声安慰。可是贾环到家遭遇的却是赵姨娘的冷嘲热讽。
“又是那里垫了踹窝来了?”这样的话,基本上是拒绝交流与沟通的信号。贾环一开始是拒绝回答的。可是不答也不行,赵姨娘会一再的问。答了更不行,赵姨娘“大口的啐他”,骂他“下流没脸的东西”。王熙凤看不惯赵姨娘的丑态,“正言弹妒意”,带了贾环去迎春处玩。
再看“茉莉粉替去蔷薇硝”一回, 贾环本不欲生事,赵姨娘却劈头就骂:“有好的给你!谁叫你要去了,怎怨他们耍你!”贾环被骂得低了头。
他内心一定是羞恼难当的,可是赵姨娘越骂越不堪:“你这下流没刚性的……你明儿还想这些家里人怕你呢。……我也替你羞。”如此污言秽语的责骂、嘲讽,哪里像一个母亲对孩子说的话?
被骂惨了的贾环,不免又愧又急,又不敢去,只摔手说道:“你这么会说,你又不敢去,指使了我去闹。倘或往学里告去捱了打,你敢自不疼呢?遭遭儿调唆了我闹去,闹出了事来,我捱了打骂,你一般也低了头。这会子又调唆我和毛丫头们去闹。你不怕三姐姐,你敢去,我就伏你。”
贾环的话,传达出他作为一个孩子的本能。因为母亲的“挑唆”,事后吃亏的总是他,挨打挨骂的事情看来没少受。出于自保的本能,他不再听信母亲的“挑唆”,同时他也失去了最基本的安全感。
赵姨娘对贾环是这样不堪。再看贾环对赵姨娘呢——
“平白我说你一句儿,或无心中错拿了一件东西给你,你倒会扭头暴筋瞪着眼蹾摔娘。”赵姨娘如是说。可以想象,在贾环的心中,这个只会无事生非,害他被人看不起,甚至“挑唆”自己闹事的母亲,不值得尊重。
他在她这里得不到温情与爱,关心与理解,他只从她的暴戾恣睢中习得了阴暗与黑心。他已经习惯了她的碾压与打击,他才不管那“飞也似往园中去”寻衅的母亲,一个人躲出仪门,自去顽耍。
赵姨娘天天想着,“吵一出子,大家别心净,也算是报仇。”贾环处处不受人待见,他嫉恨宝玉。赵姨娘的言传身教,注定了贾环会成为一个坏人。这种坏,是阴毒险恶的坏。赵姨娘用魇术害宝玉凤姐,贾环用蜡油烫宝玉,在贾政面前“眈眈动唇舌”。
播种什么便收获什么,是真理,永远不会错。赵姨娘,也因此注定了不得善终。她养育的儿子,是不会懂得感恩孝敬的。记得续书里描写赵姨娘的死境恐怖又凄惨,虽然与凤姐对簿阴司的想象有点令人难以接受,但是贾环对母亲将死之时的漠不关心,冷淡麻木却是合理的想象与发挥。
母子两个本都是被侮辱和损害的可怜人,彼此不能取暖却又互相伤害。亲情,原本应该联结着他们的血脉,可是被践踏的亲情,却成了他们彼此的梦魇。一叹!
二、赵姨娘与探春:母女关系的隔膜与疏离这是红楼梦里最痛苦的亲子关系。
赵姨娘的兄弟死了,按旧历,应赏银二十两。正值探春管家,赵姨娘并不听探春有理有据的解释,而是满腹委屈地指责探春“踩着她的头”,进而借题发挥,说探春“只顾讨太太的疼,忘了我们”,“忘了根本,捡高枝儿飞去了”。
我同情那个时刻的赵姨娘。鼻涕眼泪一塌糊涂的赵姨娘,诉说着自己“熬油似的在这屋里熬了这么大年纪”,又有一双儿女,“却连袭人都跟不上”的委屈。我心里很怕看到那一刻的赵姨娘。她的可怜,可鄙,可悲,可叹,充满了一个老去的妾室的无力与不堪。
我更不忍看的,是她怕王熙凤,连看到平儿都要陪笑去曲意奉承……她没有什么依靠,强烈的不安全感让她想要靠近“才自精明志自高”的女儿,可是每一次靠近又都是对彼此的伤害。
再看探春——她沉痛地述说“太太满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几次寒心。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
她怼赵姨娘:“谁是我舅舅?我舅舅才升了九省检点,哪里又跑出这样一个舅舅来了?我倒是素习按礼尊敬,倒敬出这些亲戚来了!”
探春的委屈更让人心疼。我竟然求不出庶出带给她的阴影面积:她“没托生在太太肚子里”,是连王熙凤都为之遗憾的事情,嫡庶有别尊卑有序的时代里,她的出身是她永远的痛。
若她的生母是周姨娘一般的老实本分人,或许探春会坦然许多。可偏偏是见识“阴微鄙贱”的赵姨娘,那个“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彻底翻腾一阵”的赵姨娘,那个“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是姨娘生的,“故意表白表白”的赵姨娘……
“争闲气愚妾辱亲女”,不止赵姨娘有鼻涕眼泪,探春也抽抽噎噎的哭残了妆容。这样一个使人“见之忘俗”的敏探春,刚刚担得管家大任便被生母挫磨,胡搅蛮缠,无休无止——赵姨娘不是说了吗,还指望她“出了阁格外照看赵家”……
赵姨娘是“家生子”的奴才出身,虽做了姨娘却并无长进。可探春是贾母、王夫人教养长大的绣户千金。血脉是两个人之间唯一的牵连。也只是因为如此,两个人才能把彼此伤得血肉模糊。
骨肉至亲,竟然隔膜至深。
赵姨娘不会理解探春。她只想,“太太疼你,你越发该拉扯拉扯我们”。她只想,贾环是你“正经亲兄弟”,你为什么“把钱给宝玉使”。她只想,你管家,你舅舅死了,你多赏二三十两银子太太会不依?
探春也不理解赵姨娘。她不懂她半主半仆尴尬身份的卑微与痛苦,她不懂她希图改变地位的迫切心情,她甚至不曾体谅过她的经济窘迫,赵姨娘连块像样的鞋面布都拿不出来,而她的秋爽斋,家具装饰件件都价值不菲。
她与宝钗商议吃个炒枸杞芽便差人给小厨房送五百钱去,而赵姨娘的月钱只有二两银子,丫鬟的月钱还被裁去一半。探春曾经在迎春处说,咱们是主子,自然是不会理睬银钱小事,想起什么就要什么……视银钱为小事的她怎会懂得生母的窘困?
两个人之间的血缘关系,成了唯一的牵系。那是探春耻辱的印记,是赵姨娘手里的绳索。她不断逃避,她不停拉扯。也许对探春来说,远嫁他乡的结局也不失为一种幸运。
“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也许她披上嫁衣的瞬间,会有某种解脱的轻松?然而我更想知道的是,她们到最后有没有和解,那浓于水的血有没有在母女之间流淌,她们可曾有对彼此的一丝不舍与牵挂?
“告爹娘,休把儿悬念”中的“娘”,我多希望,指的是赵姨娘。那一番风雨路三千啊,有生之年再难归省,也许一别就是永别。
我多希望赵姨娘,面对探春的远嫁,终于像个母亲的样子,那在凤姐威逼的目光下变为吞声的痛哭,是她的不舍与牵挂……我多希望探春,面对生离死别,终于像个女儿的样子,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娘”叫得响彻天地,是她的眷念与留恋……
印象里,87版电视剧中赵姨娘的忍痛哭泣,恰恰是她灵魂的救赎,使她扭曲的人性得到了些许升华。而探春与赵姨娘最后也许也是最初的那个拥抱,正是探春往后冰冷岁月里用来取暖的一丝温情。
她们之间那场关于血缘的战争,已经太久了。若放下,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