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莲是从底层社会打拼出来的角色,天生有一份危机意识,由是也搞出许多是非。这一回开头就写:“话说潘金莲在家恃宠生骄,颠寒作热,镇日夜不得个宁静。性极多疑,专一听篱察壁。那个春梅,又不是十分耐烦的。”直读到这一回,我都没读出金莲有何“性极多疑”处,只感觉是一个口直心快的麻烦妇人而已。至于春梅,究竟是“金瓶梅”的第三号人物,有些不耐烦的冲动是存在必须,不然何以坐镇三号交椅。而两人又因出生低微,性情相近,虽也有小摩擦,却总能互相帮扶,“朋比为奸”,演绎与抵挡着一个又一个这个复杂家庭内妻妾争宠、醋海生波的悲喜闹剧。
在这里有必要介绍下到目前为止西门庆几个妻妾的背景,对了解旧党和新党有所帮助。正室吴月娘,时有疾病而不管家事,面儿上喜充好人,几房妾也碍着身份,多少敬着不敢在面前过份造次;二房妾李娇儿,妓院出身,进门早,对吴月娘有一定威胁,但素质不够,能力有限,虽然全家的人情来往,出入银钱都在他手里,也多半只是个经手的出纳,没有实权;三房妾孟玉楼,第七回介绍得比较详细,出身小富之家,带一份好家产进门,也算明媒正娶,会察言观色,有点小清高,也不惹事端,因为份量重,是让两派都努力争取的中间人物。四房妾孙雪娥,原死去三房妾卓二姐的丫环,被西门庆收用,也不好再给哪房做丫环,干脆就升做了四房妾,怎么看都有点愚蠢,所以被分配到厨房,和一帮下人打点西门庆和各房的饮食,和李娇儿属于旧党,是目前金莲和春梅的主要对头。张竹坡在书前的“《金瓶梅》读法”一文中对书中人物也有点评,说西门庆是混帐恶人,吴月娘是奸险好人,玉楼是乖人,金莲不是人,瓶儿(目前还没有现身)是痴人,春梅是狂人,李娇儿是死人,雪娥是蠢人,读者自去书中领会,闲话打住。
且说这天,春梅被金莲为些零碎事骂了几句,没处出气,走到厨房“捶枱拍登,闹狠狠的模样”,孙雪娥看不过,戏他道:“怪行货子!想汉子,便别处去想,怎的在这里硬气?”春梅哪听得这正中隐私的戏言,暴跳起来:“那个歪廝缠我哄汉子?”雪娥装聋,春梅使性,到金莲处加油添醋告状,“他还说娘教爹收了我,俏一帮儿(结伙)哄(偷)汉子。”金莲满肚子不快活。金莲与孟玉楼在花园亭子吃茶下棋,恰逢西门庆进园,见二人戏道:“好似一对儿粉头(妓女)也,值百十两银子!”金莲虽有不快,也陪了西门庆和玉楼下棋,结果赌输了,西门庆正数子儿(应该是围棋吧),金莲却把棋子扑撒乱了,走到一边瑞香花下,倚着湖山掐花儿生气,见西门庆寻来,娇嗔功夫使出,西门庆便抱住按在湖山,口吐丁香,戏谑一处。却不防孟玉楼又走了来,说月娘已经回家,金莲遂同玉楼到后边问安。只一照面儿,金莲又回来陪伴西门庆,“分付春梅房中薰香,预备澡盆浴汤,准备晚间效鱼水之欢。”
这一段也写了孟玉楼的知趣识事端,与金莲形成对比。先是金莲问刚从厨房出来的玉楼“他与你说些甚么来?”,玉楼道:“姐姐没言语。”或许雪娥说了什么,总之玉楼没有火上浇油,这是识事端。再是玉楼正与金莲下棋,见西门庆走来,抽身就走,这是知趣。
春梅和金莲的气还没消,自然要生事端,也合该孙雪娥倒霉。第二天一早,西门庆要往庙上去替金莲买珠子穿箍儿戴,等着要吃荷花饼,银丝鲊汤,使春梅往厨房说去,却只顾不动身,金莲借机道:“你休使他。有人说我纵容他,教你收了,俏成一帮儿哄汉子。百般指猪骂狗,欺负俺娘儿们。”西门庆问谁说的,金莲也不说名字,卖关道:“说怎的?盆罐都有耳朵。”叫了秋菊到厨房说去,却左等右等不来,再叫春梅去问,见秋菊还在那等着,便借骂秋菊出气。孙雪娥听着,心中有怒,也骂道:“怪小淫妇儿!‘马回子拜节——来到的就是’。锅儿是铁打的,也等慢慢儿的来。”春梅不忿,骂道:“没的扯屄淡?主子不使了来,那个好来问你要?”一只手拧住秋菊耳朵回到房里,又是一番搬弄言辞,西门庆大怒,走到后边厨房,向雪娥踢了几脚,刚走出门,又听见雪娥在里边说些不满的话,复回来又打了几拳,打得雪娥疼痛难忍,放声大哭,到月娘处诉委屈,月娘劝解不住。恰金莲走来,见雪娥正对月娘和李娇儿骂自己毒杀武大,和春梅如今骄贵了等等,走进房内,满腔委屈似的,与雪娥争吵不休,险些儿打起来,月娘好不容易劝解开。待日西时分,西门庆从庙上回来,金莲放声号哭,向他要休书:“我当初又不图你钱财,自恁跟了你来,如何今日教人这等欺负?千也说我摆杀汉子,万也说我摆杀汉子!没丫头便罢了,如何要人房里丫头伏侍?吃人指骂?”这几句话的前半基本是事实,后半基本是捏造,而西门庆听了,或许心里有愧,也或许真的被金莲的哭功感染,更或许觉得孙雪娥本就是最好收拾的一条蠢猪,不由“三尸神暴跳,五脏气冲天,一阵风走到后边,采过雪娥头发来,尽力拿短棍打了几下。多亏月娘向前扯住了。”“妇人见汉子与他做主,出了气,如何不喜?由是要一奉十,宠爱愈深。”
这一仗孙雪娥被西门庆打了三次,且越打越狠,算是金莲和春梅全胜,却不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很快就有了报应,这是后话,暂且不提。而孙雪娥所以愚蠢,全在对抗的时机不对:一是错误选择了西门庆的早餐问题,被两人借棍打狗;二是不该捅到西门庆和金莲毒杀武大的最敏感处;三是没看清金莲和春梅正是得宠时;四是没看清自己还处于势单力弱的时候,当忍不忍,必然受辱。
这一回下半叙述,一日正轮到花子虚家摆酒会茶,西门庆在酒席上见着两个“梨园娇艳,色艺双全”的妓女弹唱,认识了其中一个是李娇儿侄女的李桂姐,“西门庆见他一团和气,说话儿乖觉怜变,就有几分留恋之意。”而李桂姐其实非等闲女子,先是在花家叫苦叫穷,“俺妈从去岁不好了一场,至今腿脚半边通动不得,只扶着人走。俺姐姐桂卿,被淮上一个客人包了半年,常接到店里住,两三日不放来家。家中好不无人!只靠着我逐日出来供唱,好不辛苦!”两人勾兑得高兴处,西门庆又约下应伯爵、谢希大再到李桂姐家,见着姐姐李桂卿,与一对姐妹花继续弹唱饮酒作乐。西门庆要李桂姐唱一曲,桂姐此时才有意抬高身价:“那桂姐坐着,只是笑,半响不动身。原来西门庆有心要梳笼桂姐,故先索落他唱。那院中婆娘见识精明,早已看破了八九分。”桂卿在旁帮腔,西门庆便叫玳安取出五两一锭银子来,桂姐方才谢了,当下不慌不忙,轻拂罗袖,摆动湘裙,袖口边搭刺着一方银红撮穗的落花流水汗巾儿,唱了一曲《驻云飞》。“唱毕,把个西门庆欢喜的没入脚处,分付玳安回马家去。晚夕就在李桂卿房里歇了一宿。”为什么是桂卿房里过夜,看来是先嫖了姐姐,再又搞了妹妹,西门庆真是天下第一混蛋男人。
妓女第一次陪宿叫梳笼,约近于古代说的破瓜,现在我们说的破处什么的。那时的妓女第一次接客是大事,如遇贵客是很涨身价的,自然要庆贺一番。西门庆既想梳笼桂姐,又被应伯爵、谢希大两个一力撺掇,自然要出大血,就使小厮去家里拿来五十两银子,段铺内讨来四件衣裳。李娇儿听见西门庆要梳笼侄女,高兴得连忙拿了一锭大元宝来打头面、做衣服、定桌席、吹弹歌舞,饮三日喜酒,应伯爵、谢希大又约齐十兄弟,各出五分分子钱来祝贺。考诸历史,应该说这一番热闹乱象是比较写实的,明末社会已经没有基本的道德规约,荒淫的妓院文化是一面社会镜子。反观今天的社会现实,“每一天的新闻都有贪腐官员落马,每一个贪腐的官员都有不止一个二奶”,“处女都变成稀有动物了”,写到此处,我真的以为这两段现实正在互相穿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