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姹紫嫣红的大观园里,她,就像一株小小的含羞草,自开自落,与世无争。
她并不是惊艳的第一眼美女,但也温婉可人。黛玉初进贾府,她眼中的迎春:“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
她没有黛玉的绝世才情,宝钗的艳冠群芳,湘云的英豪大气,探春的精明才干……就连最小的惜春,也以善画吸引了贾母的目光,凭孤高清冷的性情使亲嫂子尤氏不敢小觑。与诸芳相比,迎春沉默寡言,资质平平。
我们仅仅在元妃省亲中看到了一首她的诗:
园成景物特精奇,奉命羞题额旷怡。谁信世间有此境,游来宁不畅神思?
诗如其人,羞涩低调,淹没于薛林的星辰般耀眼光芒里,有如一粒尘埃,无声无息。
她的存在,似乎永远只是为了衬托别人的光彩。
海棠诗社,桃花诗社,宝黛钗探湘的文采风流,令人眼花缭乱,她却担任了“副社长”的职务,只管出题。人人取了美丽的名号,连李纨也自名“稻香老农”,她却说,:"我们又不大会诗,白起个号作什么?"宝钗道:"他住的是紫菱洲,就叫他`菱洲' 。”紫菱洲,多么美好的地方,菱洲,多么低调的名号。
在元宵节的灯谜里也见过她一首谜底为算盘的诗: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 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
这灯谜,却一语成谶,暗示了她一生的悲剧。
元妃也曾出过一个灯谜让姐妹们猜,只有贾环和她没有猜出来。贾环垂头丧气,觉得没意思。可迎春只是一笑了之,并不放在心上。脂砚斋评说,这才是大家闺秀的风范。
恬淡如她。
最心疼是她的孤苦无依:她是贾赦的姨娘所生,怎奈生母早亡,其父荒淫无耻,邢夫人无出,对她是一味的欺压泄愤,嫌她处处比不上探春,不能给她争脸。贾琏夫妇亦从来不曾把她当做亲妹妹多加照拂。
凤姐管家,就把邢夫人的侄女邢岫烟塞到她的屋子里去住,怕邢夫人生事。可是悭吝如邢夫人,让邢岫烟把二两银子的月钱拿出来一两给自己的父母,引得迎春房里的丫头婆子不满。
亲人不像亲人,下人在她面前也不像下人。
兴儿在向尤氏姐妹诉说贾府时就曾说过二小姐的诨号是“二木头”,针扎一下也不知道哎呦一声。而她的奶妈更是在开赌局时公然的拿她的首饰累丝金凤作抵押。在遭贾母惩戒后,其儿媳妇来讨情,竟以累丝凤相挟,与丫头们吵闹不休。多亏探春挺身而出,召平儿弹压下去。迎春自己却是只顾看《太上感应篇》,用黛玉的话说,迎春是“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
曾经“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恨她懦弱,企图用自己的息事宁人来换得片刻的清静。可是再想想,面对邢夫人的冷漠,贾母的偏心,贾赦的忽略,那一份清净于她有多珍贵?——“幸好过婶子这边,过了几年心净日子”。这是她哭着对王夫人说的话。“心净日子”,便是她的岁月静好。
黛玉笑她“若使二姐姐是个男人,这一家上下若许人,如何裁制?”她笑道“正是,多少男人尚如此,何况我哉?”这便是迎春的人生格局。与探春的悲愤宣言:“但凡我是个男人,我早走了”,是那样的不同。但是她的与人为善,以德报怨,就不值得尊重吗?
大丫头司棋犯了私通之罪,不要说迎春,就是探春也不可能保下这样的丫头,留在身边。大观园是清白的女儿国,断断容不下此人此事。可是迎春不舍司棋,也答应了司棋临别的请求“听见我受苦,好歹替我说句话”——虽然她很快就自身难保了,也让绣桔送去一个锦包,“留个念想”。
这样无害纯良的生命,却难逃“一载赴黄粱”的命运。荒唐的贾赦竟然把她嫁给了中山狼孙绍祖“抵债”,贾母本不愿意,却也未加阻拦。贾政劝了,贾赦不听。婚后她无故受尽折辱虐待,孙绍祖声称“别和我充夫人娘子,是你父亲欠了我五千两银子拿你抵债”……
无耻如贾赦,要鸳鸯不成,贾母说,给他银子尽管八百一千的买去。果然贾赦花八百两银子买个名叫嫣红的女孩做小妾。他看上石呆子的扇子,让贾琏许以重金去买,可谓挥金如土。可为何,他要赖孙家五千两银子,把亲女儿推入火坑?
偌大一个贾府,眼睁睁看着她“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难道,这不是滔天的罪恶?
每每读到此处,都忍不住落下泪来。众生皆苦,可是贾府哪个姑娘苦得过迎春?出嫁前,且不说贾府上上下下对她的忽视,就连宝玉也视她为可有可无的人。在某一次诗社活动中,她生病缺席,宝玉竟然说,“二姐姐也不大作诗,没有她又何妨!”怜香惜玉如宝玉,对待迎春亦是如此态度,其他人就可想而知了。
面对她婚后被虐待,回到贾府倾诉委屈,邢夫人根本不问,塞责而已。王夫人安慰一番,却吩咐宝玉不准让贾母知晓。
唯一次的怨命,是她哭着对王夫人说,“我不信我的命就这么不好!从小没了娘,幸而过了婶子这边,过了几年心静日子。如今偏又是这么个结果!”这已是她用尽生平力气的控诉。
虽说“不信”,但其实她对自己的命运是有预知的。“乍乍的离了姊妹们,只是眠思梦想;二则还记挂着我的屋子。还得在园里旧房子里,住得三五天,死也甘心了。不知下次还可能住得住不得了呢。”她惦记姐妹们,惦记自己的紫菱洲,那里承载着她一生不可多得的静美时光。
她在紫菱洲住了三天,悲伤不舍,又去邢夫人处住了两天,孙家来接。“迎春虽不愿去,无奈惧孙绍祖之恶,只得勉强忍耐,作辞了。”这是红楼梦第八十回的结尾。这部未完的长篇巨著定格在迎春的悲苦上。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
一年光景,迎春便被孙绍祖残害致死,但无疑很快就会被人遗忘。邢夫人自不必说,贾赦既能赖孙家五千两银子,自然不会顾及女儿的死活。贾母对迎春淡淡的,说不上疼爱,整个贾家,谁会为这个庶出的,怯懦的二姑娘的死而悲伤叹息呢?
也许,多情如宝玉,会洒一把热泪,甚至做两首歪诗。可是究竟无济于事,徒增伤感。
红楼女儿们,似乎都缺乏圆满的原生家庭。黛玉、湘云、妙玉父母皆失,宝钗失父,迎春无母,探春之母是上不得台面的赵姨娘……可是,她们谁也也不曾如迎春那般默默地活着,又无声地死去。
那些美丽的生命的消逝都让我们扼腕叹息,我们都曾嗅到过生命之花开放时的芬芳。只有迎春,恐怕连死都是悄无声息,没留下一丝痕迹。
我无意于将迎春的悲剧理解为性格的悲剧或时代的悲剧。在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道的岁月里,迎春恪守着一个大家闺秀的操守,甚至说她“女子无才便是德”也不为过。我只是由衷地不平:一个美好的生命缘何要承受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而我的记忆里,始终停留着一个片段,那是某一回,宝玉和红楼女儿们钓鱼时,迎春一个人,静静地,将茉莉花串成花串,一如她内心的纯美。那里没有纷争,没有悲剧,有的只是花般的静美,如诗如画。
作者:杜若,中学语文教师,自由撰稿人,业余马拉松爱好者。立志写有温度的文字,做有温暖的人。一个热爱红楼梦,怀揣出书梦想的追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