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瓶梅》小说的整体情节架构中,不难发现,每每于一件悲剧事件后,紧接着就是一段过渡性的喜剧加闹剧的情节描述,从而在读者心理上,一方面有一个暂时脱离压抑心情的缓冲休息时段,另一方面又形成小说文本中悲剧与喜剧氛围的巨大反差,强化小说的反讽和批判性。比如:第六回叙述武大被毒杀,西门庆和潘金莲二人还在偷欢中,紧接第七回就是孟玉楼婚礼的一场闹剧;第十回叙述武松复仇失误打死李皂隶而被充配,紧跟着就是西门府妻妾玩赏芙蓉亭;第十四回叙述花子虚因郁闷丧身,紧接第十五回就是佳人笑赏玩灯楼;第十九回蒋太医被打又被扫地出门,紧跟着就是李瓶儿匆忙草率的出嫁西门庆一场悲喜剧。到当下第二十七回,“宋蕙莲五回”的悲剧已经进入收尾,西门府将再现一番喜闹剧。
上回末说了,蕙莲呜呼哀哉死后,雪娥怕西门庆回来怪罪,求得月娘包屁,只说是蕙莲自己寻了自尽。作者写西门庆的反应很讽刺,只是轻描淡写一句话:“他凭个拙妇,原来没福。”一面递了状子,送了知县三十两银子,只说蕙莲专管银器家伙,因失落一件银钟,怕家主见责,自缢身死。知县胡乱差了一员司吏带领几个仵作(验尸官)查验作结。这个场景,又与武大之死作了一番照应,深化了小说的社会批判。西门庆又让贲四和来兴儿,将蕙莲尸体送往地藏寺化人场,给了火工五钱银子,叫多架些柴薪。依此似乎可以证明,至少从小说书写的明末时期开始,中国已经有了火化习俗,统治阶级的环保意识已经确立——只是,从武大和蕙莲被火化看,又都属于社会最底层贫困人口的被迫行为,想来那些有权有钱者依然会买一幅好棺材厚葬,让子孙后代每到清明时节,至少有一处祖坟拜祭。不料蕙莲老父,卖棺材的宋仁已经得知,赶来抚尸叫屈,声称西门庆倚势强奸女儿:“我女贞节不从,威逼身死。我还要抚按告状,谁敢烧化尸首?”众火家都不敢烧,贲四、来兴儿只得将棺材停放在寺院里赶回。宋仁可怜,却又颠倒夸张事实,将蕙莲塑造成贞节烈妇,完全是无赖行径,难以给读者更多同情。
此回接着叙述,来保从东京请托蔡太师人情回来,在卷棚里向西门庆报告经过情形,事情很顺利,蔡太师答应立即通知山东巡按侯爷,将盐客王霁云等十二名寄监者释放。管家翟叔还嘱咐西门庆,在蔡太师六月十五日生日那天,务必上东京去,他有话要当面讲——那时候的高官大府的管家就象现在的秘书,甚或司机,有许多高官本人不好办的事,自有机灵的秘书或司机接办,当然也难免私下搞些事。西门庆听了,满心欢喜,旋即叫来保去向请托的乔大户回话。到此,小说情节陡转,叙述贲四和来兴儿走来,来兴儿附耳低言,将宋仁拦尸,说话又甚是无礼等话说了一遍。西门庆大怒,立令写帖送与李知县,知县随即差了两个公人,一条索子把宋仁拿到县衙,反控告他倚尸诈财,当厅一夹二十大板,打得双腿鲜血淋漓,再写了一纸供状,再不许到西门家缠扰。同时,责令地方火甲同西门庆家人,立即将尸体火化交讫。宋仁归家,两腿棒疮不散,又害了一场病,不几天,也呜呼哀哉了。中国古代的法律制度是公检法三位一体,只要买通主事官就生死立变,这就是人治而非法治的荒唐野蛮之处。
西门庆了毕蕙莲之事,就开始准备蔡太师生日礼物。瓶儿从自己先前收藏的花公公物品中,拿出四件补缺:两件大红纱,两件玄色焦布,俱是织金边五彩蟒衣,想是宫内物品,比织来的花样品质强好几倍。西门庆高兴得不得了,于是打包,还是叫了来保,连同吴主管,于五月二十八日离清河县,上东京去了,不提。
再说到六月初一,天气已经十分炎热,特别是正午,“一轮火伞当空,无半点云翳,正是烁石流金之际。”西门庆近来因热不曾出门,在家撒发披襟避暑。这天正在翡翠轩看小厮浇花草,有一盆瑞香花开得烂漫可爱,只见金莲和瓶儿穿着家常的白银条纱衫儿,密合色纱桃线缕金拖泥裙子,瓶儿是大红蕉布比甲,金莲是银红比甲。金莲没戴冠,拖着一窝杭州攒翠云子网儿,露着四髩,额上贴三个翠面花儿,越显出粉面油头,朱唇皓齿。书中这一段详细描绘的动机,是为后面惊心动魄的情色场面伏笔。金莲看见那瑞香花,就要摘来戴,被西门庆拦住,原来早已摘了几朵,浸润在一只碎磁胆瓶内,金莲又笑着抢过一枝插在头上,此后又还再争要一朵,才肯答应去叫玉楼来。这一段细节很生动地呈现了金莲活泼,事事争强好胜的性格。
接着是这一回中第一个重要情节的展开。诸人离去,止剩下西门庆和瓶儿二人。西门庆见瓶儿纱裙内罩着大红纱裤,日影中露出玉骨冰肌,不觉辄起淫心,两人就曲尽于飞之乐,西门庆说“爱你好个白屁股儿”,瓶儿告诉西门庆自己已怀有身孕,“望你将就些儿”,西门庆满心欢喜,胡乱耍过。不料,二人之言又被金莲偷听去,种下妒根。在《金瓶梅》小说的争宠战争中,偷听窥视既是情节转折的伏笔,更是一种无时无刻“老大哥在盯着你”的生活现实,西门府已经没有秘密。于是,西门庆洗脸时,金莲道“怪不的你的脸洗的比人家屁股还白”。在众人吃酒时,金莲又专坐豆青磁凉墩儿,玉楼劝坐椅子上,又道“我老人家不怕冰了胎”。在演唱时,金莲又非要瓶儿在旁代板,才肯与玉楼用月琴琵琶弹唱。唱毕,金莲只呷冰水,或吃生果子,玉楼问今日怎的只吃生冷?金莲又道“我老人家肚内没闲事,怕甚么冷糕么?”金莲与玉楼这一出红白脸联戏,嘲羞得瓶儿脸上红一块白一块,不知如何处,西门庆看在眼里,笑骂金莲胡说白道。潘金莲的疯狂嫉妒源于一种安全感的严重缺失(毒杀武大后埋藏在心底的恐惧,进西门府时的一无所有,以及西门庆朝三暮四的伤害压力造成对未来的不确定),这不仅是小说人物的个人悲剧,也是明末社会的时代悲剧,作为置身事外的读者,愤恨金莲之时,也当有一份“理解的同情心”。反观我国当下的社会,虽然时代多有进步,却又法治不张,上下贪腐盛行,暴戾案件多发,社会各阶层都同样面临严重的安全感缺失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