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结婚时,老婆送过一双布鞋垫,绣着花枝招展的比翼双飞,当时还激动过一阵。后来才知道,根本不是老婆的手工,而是丈母娘赶绣出来的。再后来,家里难免挑针引线,发觉老婆根本不会拿群众的一针一线,还比不得我的手指灵巧,气死我也。想起这事儿,原因是读到小说这一回,潘金莲、李瓶儿、孟玉楼等一班女人,无不有一双灵巧的手,花园里绣得,床头上耍得,西门公子真是艳福不浅啊!话说回来,那个古典手工艺时代,男人要求女人的绣艺比厨艺更高,如果没有一手让男人心动的绣艺,恐怕嫁人都难。兰陵笑笑生写这一回,应该有很充分的生活观察和耐心,不然写不出那么繁琐细致,又各有特色的纳鞋工夫,这也是后世那么多小说,总不能在描写世情的生动上,超越《金瓶梅》艺术成就的根本原因所在。
当然,作者写纳鞋是虚,表现各人的小心机性格儿才是关键。比如,金莲刚刚请来瓶儿在花园翡翠轩纳鞋,没说几句话,就将活儿丢给瓶儿,窜往玉楼房中,硬拉玉楼往花园里三人做一处,遇着月娘问,又说是瓶儿叫二人去,金莲就象穿花蝴蝶没个停歇处,就是一个直爽、机灵、好动,又最容易惹事的刺儿头。瓶儿老实待着,见金莲要做个平底鞋,自己巴结着也要照做一双,明明已经有身孕,却又只做高底的,高底走路肯定不方便,这就是瓶儿的谦让处。而玉楼一句“我比不得你每小后生,花花黎黎。我老人家了……”更是言有余味,似乎主动声明退出争宠战争了。又由玉楼问金莲做平底子红鞋干甚么的话头,引出金莲得宠的炫耀:“不是穿的鞋,是睡鞋。他爹因我那只睡鞋,被小奴才儿偷去弄油了,分付教我从新又做这双鞋。”小说中每每从小细节到大情节,过渡得天衣无缝。
金莲的话无意中引出玉楼的话头,将一丈青在后边海骂维妙维肖地讲了一遍,似是贴心话,实有挑拨之嫌:“又说鞋哩,这个也不是舌头,李大姐在这里听着。”不是咬舌头,又算什么,此地无银三百两。“……惹的一丈青好不在后边海骂,骂那个淫妇忘八羔子学舌。”好不正骂自己了。“打了他恁一顿,早是活了,若死了,淫妇、忘八羔子也不得清洁!”这些话如火上浇油。“原来骂的忘八羔子是陈姐夫。早是只李娇儿在旁边坐着,大姐没在跟前;若听见时,又是一场儿。”只是不提所骂淫妇是谁,只李娇儿在旁听见,玉楼又如何知道,即使月娘有甚么话说,玉楼在金莲面前搬弄,不正好又是一场事非。玉楼逻辑漏洞百出,其心不正。金莲又问:“大姐姐没说甚么?”玉楼立马自打嘴巴,否定了前言:“你还说哩,大姐姐好不说你哩!说:‘如今这一家子乱世为王,九条尾狐狸精出世了,把昏君祸乱的贬子休妻,……’”既提来旺儿被打发,又提蕙莲之死,再提秋菊顶缸,玉楼这一番学舌下来,金莲听着郁闷得很,说道:“没的扯屄淡!”甚是责怪月娘不明是非。玉楼见金莲粉面气得通红,怕引火烧身,不忘提醒一句:“六姐,你我姐妹都是一个人,我听见的话儿,有个不对你说?说了,只放在你心里,休要使出来。”女人打堆,喜说事非,以此为证。不过,在这场对话戏中,瓶儿始终缺席,作者用意大可玩味。
金莲哪肯就听了玉楼的话,到晚,便将一丈青海骂的话一五一十告诉了西门庆。西门庆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到第二天,就要撵来昭三口子出门,被月娘再三拦劝下来,只打发往狮子街李瓶儿房子看守,替回平安儿来家。后来月娘知道是金莲使坏,甚是恼恨金莲。由此看出,月娘和金莲隔阂加深,已成水火难容之势,为月娘驱逐金莲早早埋下伏笔。
一日,平安儿来报,周守备差来一位相面的吴相仙,西门庆请进来,降阶迎至厅上,寒暄过,西门庆愈加敬重,令摆斋管待,陪着吴神仙吃了些斋食素馔,便抬过桌席,拂抹干净,讨来笔砚。吴神仙先为西门庆相八字,有谓:“……为人一生耿直,干事无二,喜则和气春风,怒则迅雷烈火。一生多得妻财,不少纱帽戴。……目下透出红鸾天喜,,定有熊罴之兆。又命官驿马临申,不过七月必见矣。”西门庆问后来运限何如?神仙道:“官人休怪我说,但八字中不宜阴水太多,后到甲子运中,将壬午时冲破了,又有流星打搅,不出六六之年,主有呕血流浓之灾,骨瘦形衰之病。”西门庆又问目下如何?神仙道:“目今流年,日逢破败,五鬼在家炒闹,些小气恼,不足为灾,都被喜气神冲散了。”西门庆再问命中还有败否?神仙道:“年赶着月,月赶着日,实难矣。”印证西门庆今日后日,这吴神仙的八字算得大致不差,也算奇人一枚。西门庆又教相面,吴神仙请西门庆身子转正,道:“……吾观官人,头圆项短,定为享福之人;体健觔(筋)强,决是英豪之辈;天庭高耸,一生衣禄无亏;地阁方圆,晚岁荣华定取。此几桩儿好处。还有几桩不足之处,贫道不敢说。”西门庆称但说无妨,神仙叫他走两走看看,西门庆真个走了几走,神仙道:“你行如摆柳,必主伤妻;若无刑克,必损其身。”这明显是房事过多造成的身子虚软。
吴神仙相毕,西门庆再请相相房下妻妾,众人都立在软屏后偷听。先是月娘,神仙不敢坐,就站立观相道:“娘子面如满月,家道兴隆;唇若红莲,衣食丰足,必得贵而生子;声响神清,必益夫而发福。”神仙看过月娘伸来的十指春葱,又道:“干姜之手,女人必善持家,照人之鬓,坤道定须秀气。”这不似神仙的话,简直是作者在借吴神仙之嘴反着讽刺月娘了。神仙又不敢说了,西门庆称但说无妨,神仙道:“泪堂黑痣,若无宿疾,必刑夫;眼下皱纹,亦主六亲若冰炭。”这相当于很严厉的批评了。相毕月娘,接着相李娇儿,再是孟玉楼。到潘金莲时,只顾嬉笑,不肯过来,月娘催之再三方才出见,神仙抬头看了,沉吟半日道:“发浓髩重,光斜视以多淫;脸媚眉弯,身不摇而自颤。面上黑痣,必主刑夫;唇中短促,终终寿夭。”淫妇、克夫之罪被坐实。再相瓶儿:“皮肤香细,乃富室之女娘;眉黛端庄,乃素门之德妇。只是多了眼光如醉,主桑中之约;眉黛靥生,月下之期难定。观卧蚕明润而紫色,必产贵儿;体白肩圆,必受夫之宠爱。常遭疾厄,只因根上昏沉;频遇喜祥,盖谓福星明润。此几桩好处。还有几桩不足处,娘子可当戒之:山根青黑,三九前后定见哭声;法令细缠,鸡犬之年焉可过?慎之,慎之!”世上有所谓天机不可泄露,吴神仙这一番泄露天机,却又改变不了瓶儿之命之运,可见人的命运都是注定的。相毕瓶儿,接着是孙雪娥,西门大姐也被月娘叫来相了相。“大姐相毕,教春梅也上来教神仙相相。”是谁让春梅相的,是月娘否?却有违礼教,或作者有意反讽。又是金莲否?或者西门庆否?这是一个有意思的谜题,表明春梅已经与一般下人丫环不同,颇得西门庆宠信。且听吴神仙怎样相:“此位小姐五官端正,骨格清奇,发细眉浓,禀性要强,神急眼圆,为人急燥。山根不断,必得贵夫而生子;两额朝拱,主早年必戴珠冠。行步若飞仙,声响神清,必益夫而得禄,三九定然封赠。但吃了这左眼大,早年克父,右眼小,周岁克娘。右口角下这一点黑痣,主常沾啾唧之灾,右腮一点黑痣,一生受夫爱敬。”吴神仙相毕众人,皆咬指以为神相。西门庆先封五两银子与神仙,不受,换赠一匹大布,神仙方才受之,西门庆送出大门。这段吴神仙算命相面的情节,是《金瓶梅》的一次继往开来的大总结,其关节处分三方面:一是对西门府重要人物群体的外貌、性格,再次集中作了生动而详细地刻画;二是对后面情节的发展,作了很细致的伏笔;三是对各个人物的最后命运,作了非常深刻地预言与概括。
西门庆回到后厅,问月娘众人所相何如?月娘说有三个人没有相对:吴神仙是看见李瓶儿有身孕,才说明日生贵子;西门大姐为何今后要受折磨,不合情理;更不相信春梅后来也会生贵子,除非西门庆收她为妾。至于后来还要戴珠冠,有夫人之分,咱家又没官,就有珠冠,也轮不到他头上。书中此处旁批:含醋意。当然是吃醋,但又不止于此,这是月娘见识和智力上的平庸。月娘后来知道春梅真的戴了珠冠,做了夫人,不知会怎样羞愧今天的短视。然而,又有多少人不是一辈子都这样短视昏庸过了。当下,西门庆应该多少体会到了月娘在吃醋,只好圆场一番,糊弄过去。
吃了午饭,西门庆摇着芭蕉扇儿,信步闲游到花园聚景堂。四下花木掩映,绿阴深处一派蝉声,风送花香,袭人扑鼻。想来西门庆听着春梅要生贵子,又要戴珠冠,心中不免自作多情,喜不自胜,便吩咐来安儿:“到后边对你春梅姐说,有梅汤提一壶来我吃。”不一会,春梅家常戴着银丝云髻儿,手提一壶蜜煎梅汤,笑嘻嘻走来。春梅应该是此刻西门府里最兴奋的人了,因为众人的相里,只有她最好。兰陵笑笑生的文字点水蜻蜓,却又生动传神。于是,我们看见,春梅扶着椅子,又主动取过西门庆的芭蕉扇替他打扇,还不忘问西门庆头里月娘和你说甚么?西门庆说是相面的事,正好引出春梅的心高气傲:“那道士平白说戴珠冠,教大娘说‘有珠冠,只怕轮不到他头上。’常言道‘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从来‘旋的不圆,砍的圆’。各人裙带上衣食,怎么料得定?莫不长远只在你家做奴才罢!”。这样神奇的话也只有春梅能说敢说。西门庆还在飘飘然,“小油嘴儿,你若到明日有了娃子,就替你上了头。”真是可悲,上你个怨大头。西门庆又听春梅说,金莲正在房里准备洗澡,立马忘了春梅,“等我吃了梅汤,鬼混他一混去。”可见金莲之得宠。
须臾吃毕,西门庆搭伏着春梅香肩儿,来到金莲房中,看见金莲正睡在新买的螺钿床上。这也是金莲见瓶儿房中安着这样一张床,便教西门庆也照着买来的,明显在比拼得宠。西门庆见妇人睡思正浓,不觉淫心顿起,令春梅带上门出去,上床掀开纱被,金莲却惊醒过来。“原来妇人因前日西门庆在翡翠轩夸奖李瓶儿身上白净,就暗暗将茉莉花蕊儿搅酥油定粉,把身上都搽遍了,搽的白腻光滑,异香可掬,欲夺其宠。”西门庆见雪白身体儿,又还穿着新做的大红睡鞋,如何不喜!金莲还不忘拿李瓶儿说事:“怪货,只顾端详甚么!奴的身上黑,不似李瓶儿身上白就是了。他怀着孩子,你便轻怜痛惜;俺每是拾的,由着这等掇弄。”金莲明显感觉到,瓶儿生子就是自己失宠的末日危机,因此才有这一场为争宠而大费周章的兰汤邀午战。不一时把浴盆掇到房中,注了汤,二人下床同浴兰汤,“共效鱼水之欢。”这一回的回目是:吴神仙冰鉴定终身,潘金莲兰汤邀午战。冰鉴终身与兰汤午战将在今后情节中愈发显出它分水岭的重要性。
“二人水中战斗了一回。”少不得秋菊又遭殃,顶着那块大石头跪到了院子里。原因只为二人完事后,秋菊送上来的酒是冰凉的。这又怎能怪秋菊呢?用秋菊话讲:“每日爹娘还吃冰湃的酒儿,谁知今日又改了腔儿。”是啊,谁不记得你潘金莲在翡翠轩那会儿,只因嫉妒李瓶儿,又是专坐凉墩儿,又是只呷冰水只吃生果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