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上回。话说西门庆与潘金莲兰汤大战之后,就在房里睡了。春梅坐在穿廊下一张凉椅儿上纳鞋。书中反复写到鞋,已经将鞋提升到一个隐喻的高度,不但是身份的象征,也是一系列矛盾冲突的引线。琴童儿已经两次来摧请西门庆,说看坟的张安等着回话。原来是祖坟隔壁的赵寡妇家,准备将庄子连同土地一同卖给西门庆,要价三百两银子,西门庆只愿出二百五十两,此是中间人张安来回话,应该是答应了。用西门庆告诉金莲的意思是:“若买成这庄子,展开合为一处,里面盖三间卷棚,三间厅房,叠山子花园、井亭、射箭厅、打毬场,耍子去处,破使几两银子收拾也罢。”依照当时的物价,这二百五十两银子应该算得上一笔不大不小的买卖,却被西门庆轻松搞定,一方面,可见生意做得不错,家里资产大增;另一方面,显示了精明又不乏得意、轻狂的土财主心态,而这几乎就是西门庆的一大身份标识。小说接着叙述,潘金莲再次对秋菊动武,命令琴童儿对秋菊又打了十板子,多亏李瓶儿来请金莲去看李娇儿新买的丫头,才免了剩下的十板。这一回的许多小细节铺垫,都是为后来相关情节发展种下因果。这还只是这一回的小前戏,正戏才刚刚开始。西门庆近来可谓洪福齐天,不但戴了乌纱帽,又有李瓶儿生子,人生最得意莫过于此时了。
单表来保同吴主管押送生辰担,虽然辛苦,不日却也到了东京,在万寿门外寻店住下。第二天,就押了礼物,到蔡太师府门前唱喏,自报家门乃山东清河县西门员外,新来的守门官并不卖帐:“贼少死野囚军!你那里便兴你东门员外、西门员外?俺老爷当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论三台八位,不论公子王孙,谁敢在老爷府前这等称呼?趁早靠后!”这番话妙绝。何以妙绝,待细细分解。一,守门官无非仗势欺人而已,有民俗所谓官好见,狗难见也;二,又见得蔡太师威权正隆,真所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三,反映了明末政事败坏,上行下效,贪官污吏横行天下也;四,对西门庆的特大反讽也;五,中国专制体有“仰商”的传统,所谓士、农、工、商,商人地位最低贱。因此,为了安全和祖宗荣耀,中国商人特别喜欢追官,红顶商人最好不过,或者尽力寻求与官僚勾结,最不济也要有个靠山。所以,在中国,无论古今,官商一体化特别严重。当下也有一个认得来保的,出来圆场了,来保又使了三两银子打发了三人,才请了翟管家来见,来保先递上一封揭帖(拜帖),又有随行人捧上一对南京尺头(礼物)和三十两白金(银子),翟管家道:“此礼我不当受。罢,罢,我且收下。”管家的话妙在转折处,人情和礼物白金都有了。
终于见到了蔡太师,“翟谦先把寿礼揭贴呈递与太师观看,来保、吴主管各抬献礼物。但见:黄烘烘金壶玉盏,白晃晃减靸仙人;锦绣蟒衣,五彩夺目;南京纻缎,金碧交辉;汤羊美酒,尽贴封皮;异果时新,高堆盘盒;如何不喜!”喜则喜矣,书中却写蔡太师“便道:这礼物决不好受的,你还将回去。”太师毕竟比翟管家老辣些,似乎直接就拒绝了,慌的来保只顾叩头,说道:“小的主人西门庆,没甚孝意,些小微物,进献老爷赏人。”来保用辞妥当,足见精明,西门庆所选之人自非只是喝稀饭的。蔡太师终于答应收下礼物,却甚是轻描淡写:“既是如此,令左右收了。”蔡太师这一番表演,小说写来入情入画,入骨三分。这还不算,接下来再写蔡太师如何胡乱就赏了西门庆、吴主管、来保官职,似乎朝廷就是他家开的买卖铺子。太师问来保:“累次承你主人费心,无物可伸,如何是好?你主人身上可有甚官役?”来保说主人只是一介乡民,没有官役,太师道:“既无官役,昨日朝廷钦赐了我几张空名告身扎付,我安你主人在你那山东提刑所,做个理刑副千户,顶补千户贺金的员缺,好不好?”堂堂太师倒问起来保儿好不好,真是稀奇,又很有讽刺性。太师又要打赏来保和吴主管,问起吴主管,来保才待说是伙计,吴主管连忙自称是西门庆舅子,太师道:“你既是西门庆舅子,我观你倒好个仪表。”便赏了清河县驿丞官儿。从潘金莲初见西门庆,到蔡太师初见吴主管,说明男人长得帅是很重要的,不但有艳福,还有官运。来保也被赏了个山东郓王府校尉,一个有名无实的虚官。在一切政治体制中,都存在着官商勾结的现象,只是在专制政体里面,升官、发财都是依人情关系为基准,缺乏有效的法治分权的保障与监督,两者的勾结更为猖獗。
从蔡太师处赏官下来,来保、吴主管又被管家翟谦邀请到厢房,大盘大碗饱餐一顿。翟管家便请二人转告西门庆,经过蔡太师同意,请求一事:“我年将四十,常有疾病,身边通无所出。央及你爹,你那贵处有好人才女子,不拘十五六上下,替我寻一个送来。该多少财礼,我一一奉过去。”又送二人五两盘缠,又主动唤了个办事官,一同到吏部、兵部讨了勘合。礼兵二部见是太师府里事,那敢迟滞,即时办妥。以我之见,翟管家哪里有病,如果真有病,莫不早被蔡太师打发,纯是托词。再看,古时候因为女人没有私人财产权,老牛吃嫩草是很普遍的行径。翟管家说得也很漂亮,办事也有效率,确属人才,却又难免搭售私货,向西门庆要小妾。用书中所评:“看官听说:那时徽宗,天下失政,奸臣当道,谗佞盈朝,高、杨、童、蔡四个奸党,在朝中卖官鬻狱,贿赂公行,悬秤升官,指方补价。夤缘钻刺者,骤升美任;贤能廉直者,经岁不除。以致风俗颓败,赃官污吏遍满天下,役烦赋兴,民穷盗起,天下骚然。不因奸臣居台辅,合是中原血染人。”蔡太师府是明末朝政很生动的写照,又可与中国当下官场腐败之状做参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