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贾府最小的姑娘。她在黛玉进贾府那一回出场,还是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的小女孩,连模样都不曾描摹,只知道她穿戴着与迎春探春一样的衣服、簪环。
虽然没有正面描写,但是随着惜春的成长,必定也是个美人。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时曾赞道:“我的姑娘,你这么小的年纪,又这么个模样,还会画画,别是个神仙托生的吧?”
她是东府里贾珍的胞妹,贾敬的女儿。其生母不知是什么时候去世的,我觉得应该是贾敬求道之前。贾敬舍了家业去求道,贾珍袭了贾敬的爵位。惜春年幼失母,父亲不问“世事”,长居道观。哥哥骄奢淫逸,嫂子软弱怯懦。幸亏贾母喜爱孙女,把惜春接过去与迎春、探春一起带在身边。
说起来,惜春与迎春一般,从小没了母亲疼惜,父亲的位置一直形同虚设,长期缺席。虽说长兄如父,可是整部书看不出贾珍对这个亲妹妹有一丝照顾。邢夫人抱怨贾琏夫妇不照看迎春,可是迎春与贾琏毕竟是隔母的兄妹,且有嫡庶之别。而贾珍与惜春,却是真正一母同胞的亲兄妹。贾珍与惜春关系的生疏,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因了元妃一道谕旨,惜春与姐姐们一起住进了大观园,择了一处名为“蓼风轩”的住所。她的卧房名“暖香坞” ,名副其实,那里暖和,进屋便“温香拂脸”。因这住所临近藕香榭,起诗社时,惜春便得了“藕榭”的雅号。
惜春擅画他的贴身丫鬟便名为“入画”。刘姥姥二进荣国府,在贾母面前凑趣,将大观园比作画一般的所在。贾母动了兴致,要惜春画大观园,还要她将美艳的宝琴与她华美的凫靥裘画上去。
面对贾母的一时兴起,只学过写意的惜春犯了难。她向诗告假半年,又被戏谑的林黛玉打趣一番。还是宝姐姐厚道,从颜料的画笔,一一为她筹划,还帮忙出主意,借图纸。
想必那段琴棋书画诗酒花的岁月,是小小的四姑娘人生中最繁华的日子,可以令她忘记亲情的缺失,人情的冷暖。
常常感慨,曹公惜墨如金。小小的迎春是如何从一个身量未足的小姑娘,逐渐成长为一个嘴冷心冷的孤介少女的?我竟然茫然无知。那些兀自美好的时光里,宝黛在小儿女的矫情中成长,宝钗在她练达的人情中历练,探春学习管家,兴利除弊,晴雯芳官们恣肆轻狂……谁会去注意惜春的成长变化?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惜春大了。曾经和智能儿玩耍的她,接了薛姨妈差人送来的宫花,还玩笑说,“明儿要剃了头发当姑子去,花儿可戴哪里呢?”那样天真的笑语晏晏,活泼泼一个小女孩。
那时候,她与小尼姑智能儿是玩伴儿。而智能儿,并不是虔诚的信徒。她视水月庵为牢笼,最终也为了寻求自己的幸福,去挣脱了那个“牢笼”,可是不知所踪的结局令人怅然。不知惜春听了作何感受?
东府历来名声狼藉。柳湘莲一听未婚妻是东府尤氏的妹子,立刻悔婚,甚至在宝玉面前说,“你们东府里,除了门前的两个石狮子,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王八。”外人是这样看宁府,宝玉也不觉得在挚友面前红了脸。
作为血缘与贾珍最亲的惜春,怎会不闻得宁府的坏名声?自己的哥哥胡作非为,侄子挑三窝四,嫂子懦弱无能,只知充贤良。种种不堪的传言,让一个待字闺中的清白姑娘如何经受得起?
当大观园里风起云涌,黑云压顶之时,这世外桃源般的大观园面临灭顶之灾。抄检大观园的风浪袭来,惜春的丫头入画并无大错,却被他无情的驱逐出去。
尤氏劝说留下入画,她与尤氏说了一番激烈的言辞,她内心的忧愤如狂风暴雨倾泻:“不但不要入画,如今我也大了,连我也不往你们那边儿去了,况且近日我每每风闻得有人背地里议论什么。多少不堪的闲话,我说再去,连我也编上了。”
“我一个姑娘家,只有躲是非的,我反去寻是非,成个什么人了?……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够了,不管你了,从此以后,你们有事也别累我。……我不了悟,也舍不得入画了。古人曾也说的,‘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教你们带累坏了我!"
尤氏心里有病,所以不敢发作,也是十分难堪。虽然说那个时代里,小姑子都有些难缠,可是如惜春这般无依无靠,得罪了尤氏又有什么好处呢?凤姐对平儿论述,将来家里姑娘少爷们的婚姻大事时,曾经提过,四姑娘是要回“那边儿”去的。
可是惜春的孤介断绝了她以后在宁府的后路。历来儿女的婚姻大事要靠父母做主,惜春无母,其父不问世事。惜春日后的婚姻大事,贾珍夫妇是可以全权做主的。
想必惜春自己也早料到了这一点。三个姐姐的命运,是前车之鉴:元春虽贵为皇妃,在争斗中死去,迎春惨死于中山狼之手,探春远嫁不得归还。再加上黛死钗嫁,宝玉出家……种种人世漂泊零落,惜春寻不到出路。
“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贾府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盛世,女子尚且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其崩塌倾颓之日,“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那些无辜的女子为奴为婢,甚至为娼为妓的命运,怎能不让人心寒。
整部《红楼梦》中有不少关于佛教参禅的情节。连一向自称槛外人的妙玉,也是六根不净,“云空未必空”。宝玉也曾参禅悟道。鸳鸯抗婚时曾经说了,老太太死了,她一辈子不嫁人,大不了做姑子去,难得清净的。可见,在那个时代里,遁入空门也不一定是悟道,也可能是一个女子无奈的逃避之所。
王希濂称惜春:“人不奇则不清,不僻则不净,以知清净法门,皆奇僻性人也。惜春雅负此情,妙玉交最厚,出尘之想,端自隗始矣。” 王希濂是百二十回的评书人,他认为惜春向佛是受妙玉影响。我不这样认为。且不说续书不足为据,单说妙玉,虽是带发修行,却是个红粉佳人,六根未净。而惜春“天生的一种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独僻性”,妙玉未必有影响惜春的力量。
惜春是读书的,她也是清醒的。家族的败落已是定局,姐姐们的命运各有各的不幸,浮世繁华,不过是过眼云烟,人生又如何去寻找出路?
“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破,觅那清淡天和。……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看破红尘的惜春,选择了出家,从此过着緇衣乞食的生活。她比“终陷淖泥中”的妙玉,更坚定,更清醒。看破了所有虚无,也不再有任何期许。
人生如梦,一切繁华落尽成尘。茫茫世间,再无牵挂与眷恋。断了尘缘,舍了入画,离了红尘。
那恋恋红尘中,我似乎又看到幼小的四姑娘,在一场盛宴中,被村妪刘姥姥的笑话逗的直不起腰,伏在奶娘怀里,让奶奶揉揉肠子……也曾是娇花嫩蕊的少女,最终却斩断青丝,归入虚无。
从此,青灯黄卷,木鱼钟声。从此,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