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次日,西门庆又请本县四宅官员。所谓本县四宅,相对于清河县政府的四大班子,是七品以下芝麻官。西门庆的官阶是五品副千户理刑官,与昨天那班人同级,比今天这班人级别高。常言不怕官只怕管,能够与地方父母官周旋好,今后办事自然也多有方便。先来的是薛内相,待茶时便问:“刘家没送礼来?”西门庆道:“刘老太监送过礼了。”薛内相请出官哥儿与他添寿,送的礼物有:红官缎一匹,福寿康宁镀金银钱四个,追金沥粉彩画寿星博郎鼓儿一个,银八宝贰两。仔细分析,今天应该没有邀请薛太监,想是记着昨天吃了白食,特来还礼的,性格还算是个直肠儿。又进门问刘太监,可见对刘太监的为人心知肚明,颇瞧不上。确实,刘太监没有来送礼,是西门庆说话漂亮,包揽下来。小小细节转折,品读下来也很有趣。又报四宅官员到了,西门庆忙整衣冠,出二门迎接,乃是知县李达天,并县丞钱成、主簿任廷贵、典史夏恭基,这四个名字是否作者胡乱用了同音字命名来讽刺,读者自去理会。各先投拜帖,然后厅上叙礼。读到此处,不由感叹,虽然那时整个官场贪腐得昏天黑地,礼仪之邦的名头却真不是假冒的,不象现在,连虚名儿都没有了。此时,我们首见那位孟玉楼差点下嫁的尚举人也列在席间,小说一语带过,却是神来之笔,照应前情,让人一笑。少顷,鼓乐响动,笙歌拥奏,递酒上坐,教坊呈上揭帖。这次,薛内相拣了个四折的《韩湘子升仙记》,依然是不合时宜,却再没有人敢阻拦。
隔一日,西门庆再请了众位亲戚及十兄弟贺喜。且说李桂姐那日回家,想着西门庆做了提刑官,就与虔婆“铺谋定计”,也就是算计着要拜月娘做干娘。第二天,便买了四色礼物,做了一双女鞋,于今天绝早教保儿挑着盒担,自己坐了轿子就到西门庆府上。进府先向月娘笑嘻嘻拜了四双八拜,然后才与西门庆磕头,把月娘哄得满心欢喜。桂姐的性格多与金莲相似,都是心思灵敏的狠角色,想彼时两人争宠斗法,桂姐还约胜一筹。月娘是见财生喜,忘了儒教的妇德持家之道,于是,我们读到桂姐儿越发张致,简直有点夸张。随后,吴银儿和爱香儿也来了,并带来韩金钏儿的妹妹玉钏儿。那时候姐妹同落风尘的似乎不在少数,比如李桂卿李桂姐、郑爱香郑爱月、韩金钏儿韩玉钏儿,这明显是社会阶级分化,贫富差距极度严重,以及整个社会道德沦丧造成的一种国家整体沉沦,已经是一个深刻的社会问题。所以明末农民起义造成的社会震荡,直接动摇了政权的执政基础,这又与我国历朝末代的社会现状多有相似之处,中国数千年历史,总是显示着盛衰循环的宿命周期,令人叹息。吴银儿有点埋怨桂姐没有等她们,又见她坐在月娘炕上,和玉箫剥果仁儿、装果盒,自己仨只在下边打横坐杌儿上。还不止此,只见桂姐很是精神抖擞,一会叫玉箫倒茶来吃,一会使小玉盛水来洗手,吴银儿众人都看的眼睁睁的不敢言话,最郁闷的是,竟吩咐吴银儿仨人拿乐器唱个曲儿与娘听,想来见她称月娘为娘,方才如梦方醒,也只能依了,当下郑爱香儿弹筝,吴银儿琵琶,韩玉钏儿随唱。唱毕,众人闲话一阵,其中郑爱香讲了一段妹妹爱月被嫖客张二官追求的故事,不仅吹嘘了自己的妹妹郑爱月,且将张二官和郑爱月首次在书中露了个侧脸,可谓一文一武,照应了当初武松打虎时的出场戏,为二官和爱月二人后来的大动作预先做了伏笔。郑爱香也不忘报复一下桂姐儿,有意透露桂姐相好去寻过她一回,桂姐赶紧使眼色。这些风月场中的八卦,月娘坐在炕上听着,哪里搞得懂。小说写这大段风月女子在掌家大老婆,自我标榜为妇德榜样,又是佛教信徒的月娘面前戏谑,可谓讽刺之极。
好戏还在继续。众亲朋客人都到齐了,西门庆冠冕递酒。所谓冠冕堂皇,就是人模狗样。此前几次宴请,都不曾提到西门庆穿着官服,想来此次又自不同,完全是显摆了。同时,郑、吴、韩三个唱的出场,应伯爵戏问为何不见有李桂姐,西门庆说不知道应付过去。于是三人唱了《水仙子》中“马蹄金铸就虎头牌”一套(书中夹批“写尽小人得志”),与西门庆冠冕相照。递酒毕,众人上席。酒过数巡,歌吟三套,应伯爵又自不耐烦,在席上嘲戏三人唱的总是老一套,不如来与众人敬酒,由是吴银儿递酒应伯爵时,将李桂姐如何丢下她,先自拜了月娘为干娘一节,从头至尾告诉了一遍,表达颇多不满。应伯爵听了道:“……他想必和他鸨子计较了,见你大爹做了官,又掌着刑名,一者惧怕他势要,二者恐进去稀了,假着认干女儿往来,断绝不了这门儿亲。我猜的是不是?我教与你个法儿,他认大娘做干女,你到明日也买些礼来,却认与六娘做干女儿就是了。你和他都还是过世你花爹一条路上的人,各进其道就是了。”原来吴银儿当初是花子虚的粉头,而花子虚又是十兄弟之一,自然与西门庆李瓶儿有了渊源,这路子走得,吴银儿称是,递酒过去。接着是韩玉钏儿,应伯爵首先亲热问到其姐金钏儿多日不见,玉钏儿说被人包养了,又斟敬一杯,说过会唱曲儿你听,伯爵喜欢道:“常言道:‘养儿不要屙金溺银,只要见景生情。’倒还是丽春院娃娃,到明日不愁没饭吃。”二人勾兑一番。小小的一个女孩儿,却已是风月场中上得台面的角色,妓院确实是中国古代锻炼杰出女人的地方,留名青史者多过贞女节妇、女中豪杰,这是生活的现实,也是历史的大讽刺。
应伯爵定要西门庆叫李桂姐出来,西门庆说没来,伯爵哪肯依,只得使玳安往后边去请。李桂姐还在月娘上房弹着琵琶,唱与众位亲眷,听了玳安的话,只得重新妆点出来,倒也姿色耀眼,站在西门庆面前,依次为众人递酒。这一番敬酒过程,嘲戏连连,应伯爵甚至露骨讥讽李桂姐“他如今不做表子了,见大人做了官,情愿认做干女儿。”骂得桂姐儿脸也红了。郑爱香又为桂姐儿帮腔,用“王八汗邪”四字隐语反骂应伯爵。饶是如此,桂姐儿却还不忘卖萌,要西门庆打应伯爵两下,西门庆真的走向席上打了一下。这些虽然充满世俗恶趣,却也非常生动地将中国语言文字发挥得淋漓尽致。
这边热闹非凡,愈发映衬了潘金莲的冷落和不平的嫉妒之心。也是凑巧,金莲知道前厅摆酒庆贺,有些寂寞难耐,便在镜台前化了妆,出房闲游。过李瓶儿房时,听见官哥儿啼哭不止,进来问奶妈如意儿,回答是孩子想娘,而恰巧瓶儿在后边帮忙。于是金莲要抱官哥儿寻他娘去,如意儿劝止不住。金莲抱着官哥儿走到仪门首,一径把孩子举得高高的,被月娘看见,责备不该抱出来,更不能举得高高的,怕惊吓着孩子。其实金莲高举官哥儿,或许并非有意惊吓他,但书中回目标题是“潘金莲怀嫉惊儿”,也就百口难辩了。月娘赶紧叫来李瓶儿抱回房里,责怪如意儿,又奶孩子睡了。谁知睡不多时,官哥儿从睡梦中惊哭,半夜发寒潮热起来,如意儿喂奶也不吃,只是哭,把瓶儿也吓慌了。西门庆晚夕到瓶儿房里看孩儿,见孩儿只顾哭,便问怎么回事?瓶儿却不提金莲抱到后边一节,只说不知原因。西门庆骂了如意儿,走到月娘处说过,月娘便知是金莲抱出来吓着了官哥儿,也不好告诉西门庆,只说明日叫刘婆子来看看。西门庆不相信这种江湖游医,“休叫那老淫妇来胡针乱灸的,另请小儿科太医来看孩儿。”月娘又不同意,认为有些小题大作。到第二,西门庆往衙门上班去了,月娘使小厮请来刘婆子,亦说是着了惊,灌了些药儿,那孩儿真的就不漾奶,睡得安稳了。李瓶儿一块石头方落地。
月娘和西门庆在请医生上的不同意见,经济上应该不成在问题,何况太医肯定比无执业资格的游医有技术保障,此处主要应该是表现了二人的不同见识,月娘偏信三姑六婆,究竟差了一些。同时,我们分明又隐约看到了月娘的失责,不够用心,甚而嫉妒,下一回中她自己的孩子早产,又算不算是一个报应。李瓶儿当然也有责任,无论是否得宠之时,在关键权益与大事大非的原则问题上,决不能得过且过,丧失原则做好人不但会给他人造成祸害,早晚也会给自身带来悲剧。田晓菲在评点瓶儿、月娘隐瞒潘金莲惊吓官哥儿这件事时,认为二人怕事,没有告诉西门庆真相,没有及时阻止潘金莲作恶,以致后来金莲越发狂野,养狮子猫惊死了官哥儿。这个理由勉强成立,却也不尽然。以我之见,面对西门庆的粗暴性情和爱子心切,瓶儿、月娘的息事宁人处理方式是对的,不然,不知会有一场怎样的风暴降临,后果难料。暂且不论金莲是否有意,就常情而论,我们多少都曾经高举过自己的爱子,逗他玩耍,即使是惊吓了孩子,也是练练胆儿罢了,没有想象的那么严重。官哥儿之死,关键还在事件的不断恶性发展,这是潘金莲之原罪,或者,这是为西门庆荒淫罪恶偿命,又或者,根本就是官哥儿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