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说过,提刑所是一个集合现代司法体系中公安、法院、检查院三位一体的“联合办案”的法治机构。这一回主要写西门庆任职提刑所副所长后办案的具体情况,从西门庆的角度看,应该说审理得非常漂亮。当然,这个案件难免让人说三道四,因为两名被告转弯抹角与自己有些牵连。同时,那伙原告突然变成了被告,一桩通奸死罪变成了无罪,可能会让一些不明真相的人到处“妄议提刑所”,以表达私下里的反社会情绪,西门庆想来也懒得回应,“若不好拿到衙门里去拶一拶”。
言归正传。话说韩道国打听到老婆与兄弟被人拴在铺中,急与来保商议,来保劝还是求应二叔才好。韩大又急赶到应伯爵家,人却不在,慌得往勾栏院里抓寻,终于在四条巷内的何金蝉儿家找着。韩大跪着说清前情后果,伯爵听了,平常看着只是一个帮闲,此刻却反应极快,思虑极周密,立马叫韩道国写说帖:“贤契,这些事儿,我不替你处?你快写个说帖,把一切闲话都丢开,只说你常不在家,被街坊这伙光棍时常打砖掠瓦,欺负娘子。你兄弟韩二气忿不过,和他嚷乱,反被这伙人群住,揪采踢打,同拴在铺里。望大官府发个帖儿,对李老爹说,只不教你令正出官,管情见个分上就是了。”大官府指西门庆,李老爹指知县李达天,在第三十二回曾率领“四宅老爹”祝贺西门庆加官。令正,对别人妻子的敬称;出官,有时又称见官,指上法庭。应该说,应伯爵的这些意见非常专业,如果没有足够丰富的社会经验,很难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提出这么让人惊艳的策略,从而被告变成了原告,将整个事件反转过来。可见,混社会也是一种社会实践课,自有益处,怕就怕不够聪明,应伯爵是优秀的学生。
应伯爵领韩道国径到西门府。平安又使画童儿去请西门庆,画童儿有点笨,竟走到金莲房里寻,被春梅骂道:“贼见鬼小奴才儿!爹在间壁六娘房里不是,巴巴的跑来这里问!”主子金莲被冷落,连带着春梅也被冷落,借此表达不满和妒意。西门庆正在李瓶儿房内,看瓶儿替官哥裁衣,奶子抱着哥儿,迎春拿着慰斗,完全一幅合家欢的温馨情景,与金莲那边的冷寂形成反讽。田晓菲在其书点评:“这种温馨的家庭情景,在西门庆真是何尝有过!金莲那边,不写其冷落,而冷落如见。其实金莲受宠时,娇儿、玉楼、瓶儿、月娘屋里又何尝不冷落,但是这些人没有一个有金莲热,热人一旦冷落下来,凄凉况味不免更胜他人十倍。”西门庆见了应韩二人,韩道国辞不达意,被应伯爵拦住,代为将先前谋划的讲了一遍,韩道国再递上说帖,西门庆看了,见上面写着:“犯妇王氏,乞青目免提。”便道:“这帖子不是这等写了!只有你令弟韩二一人就是了。”这是很专业的指导,必竟是五品提刑所副所长,相当于地区公安局副局长,业务水平还是有的,也难怪老百姓打官司那么难。西门庆向二人保证,我即时拿帖对县里说,将人犯不用交地方,直接送到我衙门,明日发落就是。再叫来个穿青衣(军人的一种制服)的节级(武官系列里最小的官),分付去告诉地方保甲,放了王氏,查出几个小混混名字解报来,明日衙门听审。
韩道国同节级去牛皮街办事,西门庆陪着应伯爵,令玳安放桌儿,将刘公公送来的木樨荷花酒打开筛了来吃,并将糟鲥鱼蒸了来。伯爵举手道:“我还没谢的哥,昨日蒙哥送了那两尾好鲫鱼与我。送了一尾与家兄去,剩下一尾,对房下说,拿刀儿劈开,送了一段与小女,余者打成窄窄的块儿,拿他原旧红糟儿培着,再搅些香油,安放在一个磁罐内,留着我一早一晚吃饭儿,或遇有个人客儿来,蒸恁一碟儿上去,也不枉辜负了哥的盛情。”这里颇有讲究。首先,应伯爵能够独家获此殊荣,时常虽有出格之举,西门庆总能一笑置之,比另外十兄弟亲密投缘,原因在于马屁拍得好,人又聪明识趣。这种人一般都很得上司赏识,却又常被下边的同事兄弟伙所不耻,甚而使拌脚。其次,这鲥鱼可不寻常,我在许多年前阅读历代笔记时,曾经抄录过一则相关资料,说是康熙很喜欢吃鲥鱼,但这东西产于江南,又要吃得新鲜,进贡很是劳民伤财,被山东按察司参议张能麟上纲上线参了一本,参本说:“窃计鲥产于江南之扬子江,达于京师,计程二千五百余里。进贡之员,每三十里一塘,竖立旗杆。日则悬旗,夜则悬灯。通计备马三千余匹,役夫数千人。东省山路崎岖,臣见州县各官,督率人夫,运木治桥,劖石治路,昼夜奔忙,惟恐一时马蹶,致干重谴。且天气炎热,鲥性不能久延……三省官民,只为膳馐一物,惊惶苏疲,官废职事,民废耕耘,……”等等,简直与更早的杨贵妃馋荔枝而被文人不断批判相仿佛,康熙只得郁闷地断了这道美食,这鲥鱼之金贵可想而知。
原来韩道国案是第二宗,刘公公案才是西门庆任职以来的第一宗要案,此时是追叙。西门庆违反朝廷政治纪律,将刘公公皇木案向不相关人员应伯爵透露,如果被纪委巡视组(言官)查获,肯定会被参上一本。这刘公公想必就是西门庆加官宴请时没送礼的那位吃白食者,很快就有了报应,作者兰陵笑笑生好象比西门庆还要爱憎分明。案情是这样,刘太监有个兄弟叫刘百户,听名字就是一个土冒,却动用皇木盖房,被衙门缉拿,夏龙溪(夏提刑)饶是受了一百两银子,想来是觉得银子送少了——证明刘公公确是个吝啬鬼,还是要动本参送,申行省院。吓得刘太监又送西门庆一百两银子帮忙开脱,西门庆哪瞧得上区区银子,嘴上却说得漂亮,不好驳了面子,只教他连夜将屋子拆了,责打他家人刘三二十棍,就发落了。刘太监感情不过,就送了许多礼来,包括一头猪、一坛自造荷花酒、四十斤糟鲥鱼、两匹妆花织金段子,用西门庆话讲,“彼此有光,见个情。”应伯爵不忘损损夏提刑:“哥,你是稀罕这个钱的?夏大人他出身行伍,起根立地上没有,他不挝些儿,拿甚过日?”西门庆道:“别的到也罢了,只吃了他贪滥蹋婪,有事不论青红皂白,得了钱在手里就放了,成甚么道理!我便再三扭着不肯,‘你我虽是个武职官儿,掌着这刑条,还放些体面才好。’”如果说此一刻的西副所长看起来还是有抱负的,无奈那时朝政黑暗,世道堕落,已是一个大染缸,西副所长似乎也无法洁身自好,终于越陷越深,难以自拨了。
不说二人吃着糟鲥鱼,喝着荷花酒,聊得投机。也不说几个小混混的家人见着王氏回家,官府又拘总甲,又查拿原告人等,已是感到大事不好。只说第二天,两位提刑官上堂,夏提刑是正职,先看报单,询问案情,想来韩二早得交待,先告了众人百般调戏欺负嫂子,韩二气愤不过,骂了几句,却被这伙混混踢打押送到官。夏提刑再问那伙混混,一齐告道韩二是捣鬼,巧言不可信,确实与嫂子有奸,被众人捉住。夏提刑啰嗦着要叫王氏到堂,西门庆欠身抢过上司话头,说不必叫王氏,“想必王氏有些姿色,这光棍来调戏他不遂,捏成这个圈套。”夏提刑虽是正职,却没有西门庆背景深厚,只得事事多听着。西门庆依次审问,四个混混承认是翻墙进屋捉奸,西门庆所审非虚,确属实情,这伙混混也无法抵赖,不由大怒骂道:“他既是小叔,王氏也是有服之亲,莫不不许上门行走?相你这起光棍,你是他什么人,如何敢越墙进去?况他家男子不在,又有幼女在房中,非奸即盗了。”西门庆审案侧重点不同,直接就把通奸案改成了黑社会欺诈案,将案情翻了个底朝天。可见,法律再严明完善,徒有其表,关键还在执行者如何公正廉明,并有相应的分权监督。喝令左右拿夹棍来,每人一夹、二十大棍,打的皮开肉绽,况且又皮薄肉嫩,个个号哭动天,都收入监中。牢里的人也恐吓四人,说是如果被判刑都是徒罪(如来旺一样的流放),到了外府州县,死无葬身之地。四人相互抱怨,又慌教家人使钱寻人情,都知道是西门庆办案,家里有财,都不敢来打点。好不容易打听到应伯爵与西门庆的关系不一般,便每家凑了十两银子,合计四十两来求应伯爵帮忙。应伯爵收下,老婆还不明白吃了被告又吃原告如何操作,又怕韩伙计怪罪,应伯爵说我自有办法。
于是,应伯爵留下二十五两,只包了十五两银子就到西门庆府上。西门庆不在,便将银子赏给书童,“看你取巧对你爹说,看怎么将就说他放了罢。”书童道:“既是应二爹分上,交他再拿五两来,待小的替他说,还不知爹肯不肯。昨日吴大舅亲自来和爹说了,爹不依。小的虼蚤脸儿——好大面皮!实对二爹说,小的这银子,不独自一个使,还破些钞儿,转达知俺生哥的六娘,绕个弯儿替他说,才了他此事。”书童儿原是李知县送给西门庆的礼物,打狗看主人,知县门下走狗自然有些本事。中国的人情世界是好大一门学门,夸张点说,永远没有毕业生,只能靠各人的愚智造化有所感悟。书童的智力也算不错,这段话的信息量大,值得读者仔细揣摩。伯爵去后,书童拿银子到铺子铡下一两五钱,教人买了一坛金华酒和鸡鸭鱼等物,让来兴儿媳妇惠秀整治好,叫画童儿送到李瓶儿房里,很是殷勤。想来李瓶儿自有了孩子,引动慈心,可怜那四个小混混被打得皮开肉绽,就答应书童帮忙劝说西门庆。四十两银子交到应二手里,出来只剩下十五两转到书童手里,书童又只用了一两五钱买了酒菜,哄着李瓶儿,原来这场官司真正的得益者是这帮中间说情者,所以中国自古到今,“打通关节”,或者又叫“关说”,不但是一门艺术,也是一门很兴旺发达的生意。书童办下事来,又得了十来两银子,心上得意,买了些酒,将就着剩下的点心嗄饭,请了傅伙计、贲四、陈敬济等人吃了一顿,独忘了叫平安儿吃,生出许多事来。
西门庆约后晌回家,平安看见也不通报,慌得书童收拾不迭。西门庆见书童脸红,便问那里吃酒来?书童取出柬帖,声称到瓶儿房里取花大舅说帖,赏了一盏酒。西门庆看着书童红白脸儿,红馥馥唇儿,露着一口糯米牙儿,愈是喜欢,不觉淫心揶起,两人就耍起来。不想正遇着平安儿心上不爽,拿了帅府转帖来交西门庆,走至书房外松墙处,见画童儿直摆手儿,便知西门庆和书童正干好事。二人悄悄走到窗下听觑一阵,方见书童红着脸出来。此是书中第一次写到男同性事,却再次用了听壁的虚写法,既避免直写的恶心处,又给了读者更大的想象空间,这是文学描写的高明之处。同时,就现代读者开放的性爱观来看,也必须将西门庆的男同淫乱与一般的男同性爱作明确的道德划界。西门庆完事后,来到李瓶儿房间,吃酒中问起帖子,李瓶儿只提是花大舅那里来说,教饶了那伙人。西门庆道:“前日吴大舅来说,我没依。若不是,我定要送问这起光棍。既是他那里分上,我明日到衙门里,每人打他一顿放了罢。”西门庆可以对吴月娘不卖账,也可以对花大舅不卖账,但宠妾的面子必须给,毕竟现在已经是孩子他妈。李瓶儿当然也知道西门庆的软肋在哪,使出杀手锏:“我的哥哥,你做这刑名官,早晚公门中与人行些方便儿,也是你个阴骘,别的不打紧,只积你这点孩儿罢。”“你到明日,也要少拶打人,得将就将就些儿,那里不是积福处。”当然为孩子积德比严惩罪犯重要,西门庆虽然嘴上还强硬,“公事可惜不的情儿”,心里已经相当坦然,甚至说不定为自己拥有一颗慈父之心很感动。
两个饮酒说话间,春梅花冠不整,云髩蓬松地掀帘子进来。原来今天潘金莲到母亲潘佬佬家做生日去了,到这晚还没回来,春梅来寻西门庆使小厮去接,却看见二人腿压着腿的亲热劲,想起主子近来被冷落,感同身受,心生醋意,便使起小性儿来:“你每自在吃的好酒儿!这咱晚就不想使个小厮接接娘去?只有来安儿一个跟着轿子,隔门隔户,只怕来晚了,你倒放心!”西门庆嘻笑着劝酒,春梅一只手按着桌儿,一只手兜弄着鞋儿,也不吃。李瓶儿说你娘不在,吃一钟儿怕怎的,语言很是巴结。春梅却道即使娘在家又怎的,遇着心不耐烦,娘叫吃,我也不吃。最后西门庆把自己吃的那盏樨芝麻薰笋泡茶递给他,春梅也只是似有若无地呷了一口。此处可见春梅自视清高的乖张个性,又侧面描写了潘金莲失宠的不堪。
西门府里,安字辈的小厮都只是十几岁的孩子,自然容易为些芝麻小事闹出事端。这平安儿拿了灯笼来接金莲,心里还惦记着那些剩菜残酒,生气书童不叫他入伙吃,又见着因与西门庆有一腿的得意劲,脑子更是升起一股妒火。当见着金莲,被问谁叫来接的,平安便虚虚实实编排一番是非出来,连累于西门庆和李瓶儿,惹得金莲妒心大发:“贼强人,把我只当亡故了的一般。一发在那淫妇屋里睡了长觉罢了。到明日,只交长远倚逞那尿胞种,只休要晌午错了。”回到家来,先拜见了月娘、李娇儿、孟玉楼等人,打听到西门庆还在李瓶儿房里,径来拜李瓶儿。瓶儿连忙起身陪笑迎入,又请吃酒,金莲道:“今日我偏了杯,重复吃了双席儿,不坐了。”也不看西门庆,说完竟扬长抽身而去。西门庆叫道:“好奴才,恁大胆,来家就不拜我拜儿?”金莲接嘴道:“我拜你?还没修福来哩。奴才不大胆,甚么人大胆!”书中说,金莲句句都在讥讽李瓶儿,双席儿亦暗指瓶儿先和书童,后陪西门庆吃酒,只是西门庆怎么又晓得这么深的机心。瓶儿一味讨好,却热脸贴上冷屁股。潘金莲的嘴得理不得理都不晓人,有如泼妇,这种女人在真实的生活中,真会被男人揍死,幸亏现在西门庆任官又生子,不但提高了素质,也多了责任心,自不会与金莲一般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