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伯爵又作中间人,来给西门庆介绍生意,说是揽头(承包商)李智、黄四承揽了一笔三万香蜡的朝廷生意,需要银子一万两,因缺资金,来向西门庆借贷。西门庆道:“我那里做他!揽头以假充真,买官让官。我衙门里搭了事件,还要动他。我做他怎的!”意思是指这些承包商经常以次充好,官商勾结,弄出许多事来。如果我衙门里搭上,出什么妖娥子就很被动,我又不缺这几个钱,不做为好。西门庆在官言官,在商言商,我觉得至少想法还是守住了底线。但是,又经不住应伯爵的劝说,终是答应放贷一千五百两,月利五分,并警告:“银子便与他,只不叫他打着我的旗儿,在外边东诓西骗。我打听出来,只怕我衙门监里放不下他。”应伯爵保证不会有事,让西门庆放心,“若坏了事,要我做甚么?”西门庆暴富来源有五大宗:纳妾、经商、放债、偷税、受贿。据侯会著作《食货〈金瓶梅〉》相关章节介绍,《大明律》规定,“凡私放钱债及典当财物,每月取利并不得过三分,年月虽多,不过一本一利。违者笞四十,以余利计赃,重者坐赃论,罪止杖一百。”由此可见,西门庆放贷超越法律限定,所以特别交待对方不得“打着我的旗儿”,否则“我衙门监里放不下他。”写到此处,特别提醒读者,如今满大街都是放贷的各种诱人小广告,写着如何简便低息,千万不可相信,高利贷不是好玩的。再说,西门庆与应伯爵的高度默契,绝非是兄弟情义,纯粹是一种相互利用的关系,如小说与电影《教父》里的故事:一方面西门庆太需要这样一个兄弟,社会上的许多事情才得以周旋;另一方面应伯爵的应对态度与方法都恰到好处,实属难得人才,让西门庆叹服。应伯爵离去,西门庆又带了玳安、棋童径来牛皮巷王六儿家。事有凑巧,韩二捣鬼再来哥嫂家勾搭,闹出事来,被西门庆撞见。
这韩二自与嫂子王六儿通奸被捉见官,又轻松放回,还没有死了这条心,这天又在外耍钱输了,“吃的光睁睁儿的”,已是身无分文,走来哥家,从袖子里掏出一条小肠儿来,向嫂子讨酒吃:“嫂,我哥还没来哩,我和你吃壶烧酒。”这口气儿很像鲁迅笔下阿Q向吴妈表白吧!这妇人已经攀上高枝儿了,自然再瞧不上这穷捣鬼,又怕西门庆来了,便拿话头想着赶走他,韩二只是不去。二人于是争执起来,韩二要吃那坛白泥头酒,被王六儿推了个仰八叉,恼羞成怒,口齿不清大骂起来:“贼淫妇,我好意带将菜儿来,见你独自一个冷落落,和你吃杯酒。你不理我,倒推我一交。我教你不要慌,你另叙上了有钱的汉子,不理我了,要把我打开,故意儿嚣我,讪我,又趋我。休叫我撞见,我叫你这不值钱的淫妇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韩二这通胡天海地乱骂,既是当初潘金莲勾引武松吃酒不成的变体,又照应了来旺儿知道媳妇蕙莲与西门庆通奸后的醉骂,在幽默与讽刺中,寄托了一份对小人物的同情,也算作者的神来之笔。王六儿被骂得红到耳根,双腮紫胀,便取棒槌在手(回前评说:打韩二,必用棒槌,盖为琵琶相映成趣。然则琵琶之恨,亦无非争一棒槌耳),嘴里也骂着,将韩二赶打出门。不想西门庆正骑马而来,见此情景,便问妇人,王六儿道:“是韩二那厮,见他哥不在家,要便耍钱输了,吃了酒来殴我。有他哥在家,常时撞见打一顿。”从王六儿嘴里知道,韩道国也不是没有教训过韩二,只是妇人太霸道,背地里勾搭,才养奸成患。韩二看见西门庆,一溜烟去了。西门庆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他:“这少死的花子,等我明日到衙门里与他做功德!”提刑所虽是成了西门庆的私人刑堂,但是,依目前的几宗案件,受刑者又莫不罪有应得。《金瓶梅》的复杂思想,总在这种道德泥潭,对错交织中,考验读者的感悟力。
西门庆进屋坐下,见过新丫环锦儿,吃过茶,闲话一阵。说到那坛酒,原来是内臣送给西门庆的竹叶清,只因前日在这儿吃的酒不好,特意送来。王六儿道:“多谢爹的酒。正是这般说,俺每不争气,住在这僻巷子里,又没个好酒店,那里得上样的酒来吃,只往大街上取去。”不知当代的情妇们如何向贪官要钱财,想来也如这王六儿一般,慢慢精心上套,而男人在前戏时最大方,几乎无所不应。西门庆立马答应:“等韩伙计来家,你和他计较,等着狮子街那里,替你破几两银子买所房子,等你两口子亦发搬到那里住去罢。铺子里又近,买东西诸事方便。”这话也太荒唐,我简直不敢想象王六儿如何去向韩道国计较,然而事后来看,我又显得多么无知。当然,所谓离铺子近是假,方便二人奸情是真。王六儿的回答更让人惊愕:“……离了这块儿也好。就是你老人家行走,也免了许多小人口舌,咱行的正,也不怕他。爹心里要处,自情处,他在家和不在家一个样儿,也少不的打这条路儿来。”王六儿夫妇与宋蕙莲夫妇的性格形成强烈对照,表面好似软弱可欺,实质上属于不要命的大胆。老婆自认为能搞定老公,也就算行得正,不怕天下人耻笑。而对西门庆来讲,或者那个时代的所有男人来讲,三妻四妾,逛逛妓家也属正常,但总不至于连通奸也算行得正吧?偏偏又是西门庆从来不会用法律或道德束缚淫欲,与潘金莲、李瓶儿、宋蕙莲等莫不如是,如今更掌控着司法大权,亦不怕小人口舌,用他的口头禅就是,“若不好拿到衙门里去拶一拶”,“只怕我衙门监里放不下他”。
闲话过后,便放下桌儿吃酒。酒浓更让淫欲浓得化不开,于是二人脱剥上床,交欢玩耍一处,下删数百字。西门庆这一次是有备而来,用一个锦包儿装来了所有珍藏的淫器——简直将一座冷兵器时代的核武器库都搬了来,计有银托子、相思套、硫黄圈、药煮过的白绫带、悬玉环、封脐膏、勉铃等,战斗形式暴虐,完全是一场两个人的世界大战。西门庆兴奋中叫着妇人小名:“王六儿,我的儿,你达不知心里怎的只好这一桩儿,不想今日遇你,正可我之意。我和你明日生死难开。”并不是王六儿“只好这一桩儿”,这是一次价值相当的交易,王六儿尽力提供了最优质的服务,无非是想获得最大的回报。最后一句是亮点,一语成谶,成为西门庆的墓志铭。这一战直到二鼓时分,小厮用马来接,方才起身回家。
到第二天,也算西门庆身架儿强壮,叫我早趴下,依然上了提刑所,差两个缉捕将韩二捣鬼拿到,只当做掏摸土贼,也就是偷鸡摸狗的小贼,一夹二十,打得顺腿流血,睡了一个月。韩二再不敢上哥哥家缠搅嫂子王六儿,这又是西门庆的一件功德。
又过了几日,来保、韩道国一行人从东京回来,汇报翟管家甚是欢喜,送了西门庆一匹青马,自此两家称呼亲家。翟管家又封了韩道国礼银五十两,又送盘缠二十两。韩道国亦是非常满意这桩婚事,磕谢了西门庆回家。王六儿见着丈夫,满心欢喜,接了行李,问长问短。韩道国将女儿爱姐到翟家之后的情状仔细说了一遍,把银子交与妇人收了,王六儿一块石头方落地。接着,王六儿备述西门庆勾搭之事,使了多少银子,如何买了丫头,又答应替他们在大街上买一所房子等,兼及说到韩二被西门庆拿到衙门打了个臭死一节。这一切从王六儿口里道来,好似一笔笔交易简明的经济帐,简直是另一个宋蕙莲,只是个性不同,宋蕙莲是虚荣轻狂,高调提出要求,西门庆被动应付;王六儿是把心低到了尘埃里,一切从实际出发,低调旁敲侧击,西门庆主动贡献。因此二人效果不同,结局亦不同。王六儿又道:“这不是有了五十两银子,他到明日,一定与咱多添几两银子,看所好房儿。也是我输了身一场,且落他些好供给穿戴。”这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现身说法。韩道国道:“等我明日往铺子里去了,他若来时,你只推我不知道,休要怠慢了他,凡事奉承他些儿。如今好容易赚钱,怎么赶的这个道路!”实话说,天下男人吃软饭的多了去,也单怪不得韩道国不该如此下贱。老婆笑道:“贼强人,倒路死的!你到会吃自在饭儿,你还不知老娘怎样受苦哩!”两个又笑了一回,收拾歇下。据著名汉学家浦安迪在《明代小说四大奇书》的相关评论认为,《金瓶梅》主要描绘的是没有心灵的世界,或者说一群市井人物如何被酒、色、财、气四种欲念的影响。从书中这一番细节描述,我们不难读出,这是一户虽有私德倒错之处,却不乏温情的市井小户人家,在空洞道德与堕落现实的竞争中,生存成为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幸亏作者兰陵笑笑生不是道德家,而是一个反映真实世相的小说家,后世读者才能读到如此生动而深刻的警世之书。
夏提刑与西门庆从衙门下班回家,夏提刑羡慕西提刑骑了一匹高头点子青马,西提刑吹牛,说这匹马本是西夏刘参将送给东京翟亲家的,翟亲家又转送给我。夏提刑点赞,顺便说自己的马昨日又瘸了,今早只得向亲戚借了一匹骑来,甚是不方便,西门庆答应送一匹马给夏提刑。书中说,“过了两月,乃是十月中旬时分。”夏提刑做了些菊花酒,邀请西提刑到家一叙,感谢他送马之情。据田晓菲书中考证,韩道国送女到东京是九月初十,回家是九月底,如何过了“两月”才到十月中旬,显是笔误,有齐烟、汝梅校点本作“两日”,应更准确。又,夏提刑独请西门庆尝酒,面儿上是感谢送马之情,实际上还是眼热西门庆与蔡太师的渊源,以此巴结。
这一日,也是潘金莲特别寂寞的一天。西门庆已经有许多时不进金莲房间了,用书中话讲,“每日翡翠衾寒,芙蓉帐冷”,文笔稍带讥讽,而用我稍带正能量的话说,金莲的一片痴心还在。这天便把角门儿开着,房内银灯高点,靠定帏屏,取过琵琶横放膝上,一边弹唱曲儿《二犯江儿水》,“闷把帏屏来靠,和衣强睡到。”一边使春梅到门外瞧西门庆数次,直弄到二三更,也不见庆哥哥身影,愈发伤心。猛听房檐上铁马儿一片声响,只道西门庆在敲门环儿,忙使春梅瞧去,春梅道:“娘错了,是外边风起落雪了。”春梅的回答充满悲情。我真不明白,古今富贵之家为啥总要搞些三妻四妾,又让女人争宠互斗,辜负了天下多少女子的痴心。作者兰陵笑笑生这一番笔墨,既讽刺金莲戏仿第二十一回,月娘雪夜焚香祝祷被西门庆撞见而感动的旧段子,又写得抒情浪漫,寄托了一份复杂的同情,读来百感交集,人生不快意事莫过于雪夜弄琵琶了。金莲继续唱道,“听风声嘹亮,雪洒窗寮,任冰花片片飘。”灯昏香尽,金莲也懒得动弹,“……细寻思,这烦恼何日是了?想起来,今夜里心儿内焦,误了我青春年少!你撇的人,有上稍来没下稍。”
约一更时分,西门庆才吃完酒归来。因天气阴晦,尽是半雨半雪,不免将小厮丢下,匆匆打马归来。进府即径往李瓶儿房里来,瓶儿忙替他拂去身上雪霰。西门庆问过官哥儿,瓶儿回答刚顽了会,方睡下,迎春即时拿茶来吃,瓶儿再叫丫头筛酒,西门庆嫌夏提刑的菊花酒“殽香殽气”,还是要吃葡萄酒。不一会,迎春放下桌儿,几碟嗄饭,细巧果菜之类,桌下放着一架小火盆儿,李瓶儿拿杌儿在旁边陪坐。这是一幅多么温暖甚而热烈的画面,与金莲房里的寂寞寒冷形成尖锐的对比反衬,站在金莲的角度,叫谁看了都会生出一份恐惧,一份背水一战的斗志,难怪中国历史那么多后宫争宠的悲剧。再说金莲那边,待睡又睡不着,盹顿加寒冷,加意犹未尽,便又唤春梅去瞧西门庆回家没有,春梅良久回来,说爹在六娘房里吃酒,金莲听罢,心上如戳上几把刀子一般,骂了几句负心贼,扑簌簌流下泪来,径把琵琶放得高高的,又开始唱起曲儿。小说这一段情节,不断用电影艺术中的闪回、并置手法,以增强这场冷热对照的效果。
西门庆这边正自吃酒,忽听弹的琵琶声,问得是潘金莲。李瓶儿便使丫环绣春、迎春两次去请金莲来吃酒,又安坐儿放钟箸,潘金莲只找各种借口不来,甚而关了房门。西门庆和李瓶儿只得亲去,打了半日门,春梅把角门开了,二人走进房内,打趣一番。潘金莲还在生气卖萌,西门庆和李瓶儿硬将金莲拉到瓶儿房里下了一盘棋,吃了一回酒。“临起身,李瓶儿见他这等脸酸,把西门庆撺掇过他这边歇了。”潘金莲如此这番争来了西门庆的一夜宠幸,可怜否?可悲否?可恨否?可笑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