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苗青贪财害主 西门枉法受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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玳安回家见到西门庆,也不说什么事,只说韩大婶请爹快过去,有句要紧话和他说。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这是一种“点到为止”的技巧,我们在领导面前常常坏就坏在说话太多,好象比领导还要聪明,于是只能不断地遭到打压。西门庆道:“甚么话?我知道了。”西门庆将两句话作一句话,即问且答,大有玄机,需要细读才能品出味道:“甚么话”只是顺口而问,玳安如果主动回答,就会“因知道太多而成为可疑之人”,反倒得不偿失;“我知道了”更是一种潜规则,影射了西门庆与王六儿之间不言而喻的秘密。恰在此时,有刘学官来借银子,立马打发去了。在大情节中,忽然插入这一个不起眼的小细节,犹如神来之笔,举重若轻,展现了西门庆放官债的横断面,拓展了叙述的深度。随后西门庆骑马,带着眼纱、小帽,玳安、琴童跟随,到了王六儿家。王六儿拜见后,先不提正事,只闲扯结亲之喜,西门庆还在讲不班配,有意在情人面前摆谱,王六儿也不忘顺势拍拍马屁。西门庆此时问:说甚么哩!王六儿再请至房里坐下。房中笼着火盆,温暖如春,可见细心,而求人办事,又是情人关系,自然氛围情调很重要。王六儿拿出苗青揭帖,西门庆看过,问:他拿了多少礼物谢你?王六儿从箱中取出五十两银子,并说事成还许两套衣裳。人命官司竟想只用区区小钱打发,明显欺骗王六儿是稚儿,却不想遇到由老江湖进步为地区公检法综治办的副所长,西门庆由此笑道:你要这些东西做什么?并将案件详情叙述一遍,“这一拿去,稳定是个凌迟罪名。那两个都是真犯斩罪。两个船家见供他有二千两银货在身上,拿这些银子来做什么!还不快送与他去!”王六儿知道吃了大亏,使丫头锦儿把乐三娘叫来,难免加些恐吓之辞告诉一遍,将原礼退还。苗青听乐三娘回话,“犹如一桶水,顶门上直灌到脚底下。”即请来乐三商量,苗青打定主意,只要救命,宁可把二千货银都使了。乐三帮着算账,西门庆既然发话,至少一千货银才打得动心,再加其余节级、缉捕等人,再得一半才得勾用。但因苗青货物未卖,一千两银子一时半会还拿不出来,便又使乐三嫂和王六儿说,可以发西门庆一千两银子货物,如果不要,伏望宽限两三日,待货物卖了,亲往府上进礼去。王六儿再拿礼帖给西门庆瞧,总算答应宽限几日进礼。苗青得此答覆,想来小命保住了,满心欢喜,而西门庆见隔壁有人,也不敢久坐,吃了几钟酒,就起身回家了。书中写这一段行贿受贿的讨价还价,曲折离奇,局外人看来简直不可思议,难免大惊小怪,但在当时,或者我们当下“无官不贪”的腐败土壤中,又终究属于非常普遍的现象,见怪不惊了。
次日,西门庆到衙门并不提审此案,而苗青也托经纪人乐三,连夜找人撺掇货物,不消三日,都出货尽了,共卖一千七百两银子。这次另加了五十两银子,四套上色衣服,连同先前的五十两,也就是翻倍感谢了王六儿。到十九日,苗青将一千两银子分别装在四个酒坛内,又宰一口猪,约掌灯后,抬送到西门庆门首。却不想这事被西门府的下人们知道了,玳安、平安、书童、琴童四个又敲诈了十两银子才放进门来,玳安另在王六儿处又要了十两银子。这些下人小厮如此大胆,或许已经是西门府的潜规则,或许这一次经过了西门庆的特别默许,以作奖励。西门庆坐在卷棚内,也不掌灯,月色朦胧中抬至当面。苗青望着西门庆只顾嗑头,口中感激不尽。西门庆道:这件案子我还没好好审问,两个船家咬你很紧,你若被告官司,也有老大一个罪名。你既央人请求,我饶你一死。我若不收这些礼物,你也不放心,而我还要送一半给夏掌刑,才搞得平。你不可久住此地,还得星夜赶回去。苗青磕头告辞,又被叫回来问:下边那些原解(节级、缉捕等手下人)的都说过(打点)吗?苗青答都说(打点)停当了。西门庆才分付:既是说了,你即回家吧!西门庆为何特别关照要打点好手下,无非是那个腐朽时代的特色,官僚们早已经形成上下利益同盟,这在先前的诸多案倒中可见一斑。苗青走回到乐三家收拾行李,所剩仅余一百五十两银子。再拿出五十两,并余下几匹段子,谢了乐三夫妇。苗青最后只剩了一百两银子,至五更时,雇了远行牲口,起身躲往扬州而去。苗青作案由怨怒而起,后竟谋财害命,本以为发了一笔横财,结果尽数被官司敲诈完毕。这一案件的教训告诉我们,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官衙是“吃了原告吃被告”的地方,小老百姓千万要远离官司之争。
次日,西门庆邀请夏提刑到家,摆下鸡、蹄、鹅、鸭、鲜鱼等大菜,先是吃了饭,再才是吃酒的各样小菜出来,慢慢斟酒。西门庆方才提起苗青之事:这厮昨日请了个士大夫来再三对学生(我)说,又馈送些礼在这儿,学生不敢自专,特请长官来计议。夏提刑看了西门庆递来的礼帖,道:“任凭长官尊意裁处。”二人都在试探对方的深浅,但必定是西门庆主动,便要先提一个初步方案才好讨论。于是,西门庆建议,免提苗青到庭,明日把那两个贼人船家和赃物送到提刑院,原告小厮安童暂时收押在外,待寻了苗员外尸首,归结未迟,“礼还送到长官处”。也就是说,西门庆要将一千两银子都送给夏提刑,再笨如我也知道这不过是客套,是试探,甚至是圈套,如果夏提刑真要愚蠢地接受,独吞下这一千两银子,他也就混不到这个位置,保不定分分钟之后,西门庆的一纸告夏提刑“贪赃枉法”的状子,就已经在去东京的路上了。夏提刑自然不肯,但话一定要说得同样婉转漂亮,便道,“长官这就不是了。长官见得极是,此是长官费心一番,何必见让于我,决然使不得。”这里分三层意思,头一句指一千两银子,似乎在责备,实际是在套交情,就象平时我们说:兄弟见怪了!后面话又一转,是指案件,表示赞同西门庆的处理意见。最值咀嚼的是夏提刑的推辞,“此是长官费心一番,何必见让于我,决然使不得。”此处有不有埋怨西门庆强行将夏提刑拉下水的意思,我不做强解,读者自去品味。二人彼此推辞半天,最后还是平分了礼金,将五百两银子装进食盒内,由玳安当酒抬送到夏提刑家。为什么贪腐容易形成利益共同体窝案,一是个人作案要有很强的权力调控,如果不是绝对专权,常常力不能支;二是伙同作案有更强的欺骗性,不容易被发现。我们当下侦破的贪腐窝案,大多数都与西夏二人相似,足见腐败形成的悠久传统。
书中引用俗语:“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这揭示了中国专制时代的真相。西门庆、夏提刑已是会定,到此日,衙门升厅,提控、节级并缉捕观察,都被乐三上下打点停当,摆设下刑具,再从监中提出陈三、翁八审问情由。两个艄子咬定是跟苗员外的家人苗青同谋,西门庆怒令左右用刑,称:你两个贯盗,专一劫帮凿漏,邀截客旅,图财致命,如今这个小厮安童供称,是你等持刀戮死苗天秀于波中,又将棍打伤他落水,今有他主人衣服存证,你如何抵赖别人!西门庆在审理中,有意将苗青归于被害人一方,又提出原告小厮安童指证。安童并不能证明苗青在背后作恶,只得据实供称:先是听见苗青叫有贼,主人出舱观看,被陈三一刀戮死,推下水去,小的被翁八一棍打落水中,幸得逃出性命,并不知苗青下落。西门庆再叫用刑,两个艄子被两夹棍,三十榔头,打的胫骨皆碎,杀猪也似喊叫,追出大半赃货,余者花费无存。审案结束,二位提刑做了文书,连同赃货申详到东平府。恰府尹胡师文与西门庆相交颇厚,照原行文书做成案卷,将陈三、翁八判成强盗杀人,斩罪了。这刑案审得巧妙,看似滴水不漏,实只便益了苗青。
小厮安童领保在外候审,走投无路,知道还得找关系,便投奔到苗员外表兄开封府黄通判衙内,起诉称苗青夺了主人家事,用钱买通提刑衙门,除了他名字出来,主人冤仇何时才能得报?安童如何打听到内情,提刑院里又如何走漏风声,小说中都有意省略,比海明威的“冰山”理论早了近四百年。黄通判听了诉状,化悲痛为力量,连夜修书,连同诉状,又与安童盘费,教投往巡按山东按察院。这一下,不但苗青之祸再起,就是提刑院里的西、夏二提刑,都遭遇到一场命运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