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请巡按屈体求荣 遇梵僧现身施药
这一回的前半,对西门庆官场逢迎之术再次进行了一次详细、生动地描写,以增强小说整体的社会批判力度。用田晓菲的评论讲,是西门庆之政治尊荣在地方上达到的顶点,与下半回胡僧赠药,下一回西门庆之性能力到达顶点,政治与性,在此得到天衣无缝的结合。
话说夏提刑听了家人夏寿回家的汇报,立马就赶到西门庆家道谢,二人饮酒吃茶,谈笑至晚,方才作辞回家。到次日,依旧入衙门理事。而曾孝序御史这一次巡按劳而无功,参本被留置上不去,心中忿怒,又见蔡太师所陈七事,内多舛讹,就在回京见朝覆命时上了一道表章,极言七事不可行。蔡京太师亦怒,奏上徽宗天子,说曾孝序“大肆倡言,阻挠国事”,将曾交付吏部考察,黜为陕西庆州知州,后又令陕西巡按御史宋盘,阴令揭劾私事,逮家人,除名曾孝序,贬谪荒野之地岭表,以报私仇。看着两个贪鄙官吏躲过一劫的喜庆自得丑样,清廉正义之士怨屈难伸,不知读者有何感受?我的心中已经是失落、愤恨交织,却也无可如何,这就是来自专制皇权任性的原罪,与我们这些没有选票小民的悲哀。而要读懂曾孝序的命运,最好的对应读物,或许是吴思先生的《潜规则:中国历史中的真实游戏》一书。
再说西门庆,一面使韩道国与乔大户外甥崔本,拿仓钞赶往高阳关挂号。一面使来保在家中定下果品,预备大桌面酒席,准备迎接蔡御史。蔡御史乃蔡状元,而蔡状元、安进士、西门庆的故事前见于第三十六回。这一回中,与蔡御史同来的另有一个宋御史,以与前次照应。同时,虽然同为巡视大员,蔡御史只是两淮巡盐,宋御史才是真正巡察地方的主角,地方官员从东平知府以下州县,有司、军卫、吏典、生员,甚至僧道阴阳生,都拿着手本伺候迎接,帅府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都领人马披执跟随,其隆重庄肃,用书中的话说,“清跸传道,鸡犬皆隐迹。”这就是民间戏文中朝廷钦差大臣的戏剧场景,只是这次少了惩恶扬善的情节,多了贪污腐败的故事。
宋御史见过地方官员的第二天,蔡御史来见,闲聊中有意邀请到西门庆府上一叙,宋御史还有点架子,朝廷也有明确规定,巡视大员不许与地方官勾结,只是体制日坏,大家争相形成团团伙伙,这就是明末党争的大背景。而宋御史是蔡太师儿子、学士蔡攸的妇兄,西门庆与翟大管家有亲,二人算起来有些渊源,拒绝见面有点不通人情世故,又经不住蔡御史的撺掇,勉强答应下来。西门庆得知消息,连忙预备酒席,一应安排妥当。宋御史不敢搞得太高调,将许多伺候人马留下,只用几个蓝旗军清道,少数下官跟随,与蔡御史坐两顶大轿,打着双檐伞,轻车简从同往西门庆家来,却还是“哄动了东平府,大闹了清河县,都说:‘巡按老爷也认的西门庆大官人,来他家吃酒来了。’”就是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等人,也都慌忙赶紧组织人马,把住左右街口伺候。西门庆虽然居官不久,却对中国官场的潜规则有着超常感悟,是贪官们学习的榜样人物,此次特意请来二位御史,亦是要让地方官场知道自己是有靠山背景的,从而扩大潜在影响力。这一次招待也费银千两,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眼下最直接的利益就有蔡御史那儿的三万银子盐引。宋御史终究因放不下身份,得了点西门庆送的小礼,周旋一番即告辞,留下蔡御史在西门庆家。西门庆与蔡御史已是狼狈为奸的一对,于是再置酒席,摆上珍羞果品,相谈甚欢。闲聊中,西门庆还对宋御史颇不爽,转对蔡御史说这宋公为人有些跷嗘,也就是有点装腔作势,不随和,摆臭架子。蔡御史笑称宋御史只是今日初会,也要做得有些模样才行。
西门庆将蔡御史留宿一晚,暗叫玳安儿请来董娇儿、韩金钏儿两个妓女,在月娘房里交待:今日请你两个来服侍巡按御史蔡老爹,不可怠慢,用心了,自然酬答你。谁不晓得这是妓女的本份,韩金钏儿笑道:爹不消分付,俺每知道。其实他哪里又知道,西门庆当着月娘面,对两个妓女戏笑道:他是南边人,喜好的是南风,你们也不要扭手扭脚(缩手缩脚)的。所谓南风,又称男风,就是“后庭花”。董娇儿比韩金钏儿历练多,啥阵仗没见过,当下承诺:“娘在这里听着,爹你老人家‘羊角葱靠南墙,越发老辣了’。王府门首磕了头,俺们不吃这井里水了。”能当着一本正经的月娘面前,西门庆和两个妓女竟说出如此不正经的话,不仅是对月娘,也是对西门庆和两个妓女的莫大讽刺。西门庆出来,又遇着来保和陈敬济拿着乔亲家揭帖,提醒三万盐引之事。西门庆回到卷棚,继续与蔡御史饮酒,其间借故提起盐引,递上揭帖。蔡御史看过,完全就是小事一桩,一口答应。此时已是掌灯时分,蔡御史称“深扰一日,酒告止了罢。”小厮们便欲掌灯,被西门庆阻止,将蔡御史请到后边花园游玩。在翡翠轩处,早是湘帘低簇,银烛荧煌,再设了酒席,关了角门,防止闲杂人等乱串,惊了蔡御史,又“只见两个唱的,盛妆打扮,立于阶下,向前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书中写蔡御史看见,“欲进不能,欲退不舍”,终究还是“月下与二妓携手,恍若刘阮之入天台”,很有讽刺味道。蔡御史必竟是状元之才,文不加点,也尽将斯情斯景写入诗中,体制也算中规中矩,却多的是陈词滥调。蔡御史又问二妓别号,对董娇儿的“薇仙”特别心动,遂独留下。次日早晨,蔡御史赏了董娇儿一个用红纸大包封着的一两银子,这简直是冷笑话。董娇儿拿来给西门庆瞧,西门庆亦忍不住笑道:“文职的营生,他哪里有大钱与你,这个就是上上签了。”看来作者兰陵笑笑生对穷酸文官没好印象,这次讽刺得够狠辣。
西门庆送蔡御史到城外永福寺,再次央及为苗青案说情。后来,蔡御史再见宋御史时,恰巧公人提来苗青,蔡说这案在曾孝序手里已了结,还管他怎的。宋御史也就顺手人情,将苗青放回,两个船家强盗斩决,结了这桩旧案。西门庆送别蔡御史,留在方丈室喝茶,见这僧院颇为宽大,只是较清冷欠修整。此是有意与先前的玉皇庙兴隆照应,读明末史知道,也是皇家特别推崇道教的影响所致。又从方丈口里得知,原来也是周守备家的香火院,西门庆才不管道佛之争,纯粹是看在周守备份上,答应资助布施一些。西门庆更衣,见后面五间大禅堂许多和尚敲木鱼,便信步游观,见一个形骨古怪的独眼和尚,在禅床上参定,头垂着,脖子都缩到腔子里。西门庆连问两声都没回应,第三声,才见僧人在禅床上把身子打了个挺,伸腰睁眼,自称乃西域天竺国密松林,齐腰峰,寒庭寺的梵僧,云游至此,施药济人。西门庆问,要些滋补的药(实际是春药)有没有?梵僧答有。西门庆便教玳安护送梵僧到家来。这梵僧不但生有异相,不要驴子骑行,脚程也了得,累得玳安两腿皆酸,浑身是汗,还赶不上,难不得猜疑西门爹讨问的是什么劳什子药物?西门庆到家,又见梵僧已是先到了门首,果然人中之神也,让至厅上吃茶。我们难得仔细观察西门庆厅上的陈设,这一次通过梵僧双眼看见,完完全全一个土鳖土豪写实景象。
这天又正是王六儿生日和李娇儿上寿(生日前一天)之日。那边,王六儿先前就教了兄弟王经来寻玳安儿,想请西门庆过去,却撞着月娘,被平安隐瞒应付过去。这边,梵僧也是一个酒肉之徒,既逢李娇儿上寿日,厨下自然一应俱有,便只顾拿上来先招待了梵僧,直吃的楞子眼儿。西门庆见梵僧勾了,便寻问春药,梵僧夸口道:“我有一枝药,乃老君炼就,王母传方。非人不度,非人不传,专度有缘。”这完全就是江湖人的言子儿,偏偏西门庆是江湖出身,就信这些。于是,梵僧从褡裢内取出葫芦,倾出百十丸药粒,又从另一个葫芦里取二钱一块粉红膏儿,嘱咐如此如此运用,不可轻泄于人。西门庆再问有何功效?梵僧又是一番巧言宏论,书中有这一段长文,读之也没有太多色情作用,倒有许多讽刺性调侃,让人一笑。西门庆得了春药,还想要那梵僧的药方,说道:请医须请良,传药须传方,倘我久后用完,那里寻师父去?随师要多少东西,我都与师父。即令玳安取来二三十两白金,只求要这药方。小说写西门庆这番言行,急迫难耐,已失去分寸,特为后来命运作伏笔。梵僧虽属江湖游僧,似乎还有些底线操守,笑称:贫僧出家之人,云游四方,要这资财何用?一面拒收,一面又不肯传方,弄得西门庆很无奈,只好送了一匹五丈长大布,梵僧方才打问讯谢,临出门不忘告诫:不可多用,戒之,戒之!而西门庆,或者我们更多人的悲剧,莫不在于贪多务得,不知享受当下的小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