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打猫儿金莲品玉 斗叶子敬济输金
上篇
上回讲李瓶儿在百般拒绝,万般无奈之下,勉为其难与西门庆上床,潘金莲恼恨了一个晚上,可怜李瓶儿又做了一回替罪羔羊。这还不算,此回一开始就写,到第二日,潘金莲一觉醒来,打听西门庆去了衙门,即走到月娘房里,无中生有地编排挑拨一通李瓶儿和月娘的坏话,说李瓶儿在背后很不满月娘“虔婆势,乔坐衙”,不仅丢李瓶儿脸色,又还多管闲事,一心想争宠西门庆,却不想西门庆只把心放在李瓶儿身上,只有五脏六腑没曾倒与罢了。月娘听了这些真假掺半的话,如何不恼,因向大妗子、孟玉楼等人说:“……论起来也不伤他,怎的说我虔婆势,乔坐衙?我还把他当好人看成。原来知人知面不知心,那里看人去?干净是个绵里针、肉里刺的货,还不知背地在汉子跟前架甚么舌儿哩。……一个汉子丢与你们,随你们去,守寡的不过……”月娘已经多次说到守寡,照应了后来的情节。大妗子相劝道:“姑娘罢么,看孩儿的分上罢。自古宰相肚里好行船。当家人是个恶水缸儿,好的也放在心里,歹的也放在心里。”大妗子的话很有人生哲理,月娘却不肯轻易放过:“不拘几时,我也要对这两句话。”金莲听着要对质,有些恐慌,假意劝解道:“姐姐宽恕他罢。常言‘大人不责小人过’,那个小人没罪过?他在背地挑唆汉子,俺们这几个谁没吃他排说过。我和他紧隔着壁儿,要与他一般见识起来,倒了不成。”“行动只倚着孩儿降人。他还说的好话儿哩!说他的孩儿到明日长大了,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俺们都是饿死的数儿。”内中有些话本是李瓶儿说潘金莲的,作者挪用过来,以此讽刺。又看似劝解,却又将在场人等都搭了进来,挑拨众人,特别是月娘心头之痛,可见心思之恶。作者兰陵笑笑生用冷俊之笔,写潘金莲的心理转折,由此对潘金莲恶人先告状又做贼心虚的丑态进行了生动的反讽。吴大妗子听了也感觉过火,难以置信,对潘金莲道:“我的奶奶,那里有此话说?”这倒提醒了月娘,半信半疑,一时也没了言语。
书中说“路见不平,也有向灯向火”,这句俗语流传至今,变成了人们常挂嘴上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多少失去了中国古典文化的意境,多了些暴戾之气,可见人心的堕落。此前书中并未写西门大姐如何与李瓶儿要好,这里特别补充,是李瓶儿平时不拘好绫罗段帛、好汗巾手帕,就是银钱,也背地常给与大姐,因此“西门大姐平日与李瓶儿最好”。其实,这何尝不是月娘对西门大姐的冷漠,又何尝不是李瓶儿平日里“乐善好施,广结善缘”的结果,只是李瓶儿没有利用好这种关系,广结朋党,反客为主,与黑恶势力潘金莲作殊死之争,以至遗憾终生。西门大姐当日听了潘金莲的这些不实之辞,立马走来告诉了李瓶儿,急得瓶儿两只胳膊都软了,针线儿都拿不起来,只顾掉眼泪,半天才说出话来。西门大姐要瓶儿与潘金莲“当面锣、对面鼓”对质,瓶儿道:“我对的过他那嘴头子?只凭天罢了。他左右昼夜算计的,只是俺娘儿两个,到明日,终久吃他算计了一个去才是了当。”殊不知,李瓶儿这话不幸言中,只不是一个,而是算计走了两个。
西门庆自衙门下班回家,见李瓶儿早早睡了,便问迎春,丫头自然不便多言,只说俺娘一日都没吃饭,慌的西门庆赶紧上前,又见哭得眼红红的,只顾问:“你怎的不吃饭?你对我说。”“你心里怎么的?对我说。”问话没有过多文字,足见西门庆心急。如果李瓶儿抓住这个机会,狠告潘金莲一状,恐怕潘金莲不死也会脱层皮,从此形势倒转也说不定。可惜李瓶儿只轻描淡写地说是自己害眼疼,不知怎的心里懒待吃饭,还真地揉了揉眼。李瓶儿又一次失去改变命运轨迹的关键机会。同时,月娘在听了西门大姐转告,李瓶儿根本没有说过那些话,几乎也采取了同样的容忍态度,只道:“想必两个有些小节不足,哄不动汉子,走来后边,没的拿我垫舌根。”我相信在每个人的命运中,看似都是注定的,而实际上,上天都曾经或多或少给予改过自新的机会,只因太多人没有这种自我认知,或缺少勇气,或缺乏智力,才一次次又沿着看似更安全、更舒适的既成路径走下去,殊不知恰恰那才是最黑暗的末日深渊,这就是所谓命运的秘密逻辑所在,而一个国家,一个政权,一个社会,又莫不如此。小说接着写西门庆往月娘房里走来,薜王两个姑子躲闪不及,被西门庆看见,质问月娘那个薛姑子怎么还不还俗,要将贼胖秃淫妇拿到衙门里拶他几拶子。原来这佛徒薛姑子真还不是什么好东西,帮助陈参政的小姐藏入地藏庵儿里与一个小伙偷奸,得了三两银子,事发被拿到衙门,被西门庆褪衣服打了二十板,命令嫁汉子还俗。一个尼姑被光着身打板子足够讽刺了,又罚还俗嫁汉,更是神判决,西门庆的判罚应该是很有时代特色,又是大快人心的。月娘只还不信,说西门庆毁僧谤佛,而薛姑子好有道行。西门庆那信这个,道:“你问他有道行,一夜接几个汉子?”此话既不该是朝廷五品衙门官说的,却又正是市井混混出身的西门庆才能说得出,这是《金瓶梅》刻画人物生动、精准的杰出成就之一。
应伯爵又来了,本想着为李三、黄四向西门庆再借点银子,不想西门庆反倒先问及李黄二人的银子几时还?在应伯爵的游说下,西门庆终于又答应将门外东街徐四铺欠着的银子挪五百两。后文即有分付陈敬济催银事,此处不经意就透露了西门庆借官放债的秘密。应伯爵又带来一个惊人消息:原来王招宣府里的王三官,是东京六黄太尉(军队最高长官,相当于国防部长)侄女婿,老公公赏了一千两银子给两口儿过节,却不想被王三官偷偷拿出,每日与孙寡嘴、祝麻子、小张闲三四个混在妓院里,将二条巷的齐香儿梳笼了,又常在李桂姐家走。王三官不但嫖得分文不剩,连娘子儿的头面都拿出来当了,气的女人在家里上吊。不想恰又赶上老太尉过生日,娘子儿上东京告了一状,老太尉也恼了,将这几个人的名字送与朱太尉,朱太尉批文东平府,叫本县拿人。昨日先把孙寡嘴、祝麻子与小张闲从李桂姐家拿了去,李桂姐躲在隔壁朱毛头家过了一夜,今日说来央西门庆人情。应伯爵说完,只怕李桂姐撞见说来串通,也怕惹上麻烦,告辞而去。
李桂姐的轿子已在大门口,人去了月娘房里。西门庆走来,只见桂姐儿云髻不整,花容淹淡,磕头哭述,讲明事件始末,自然有一番自辩:“他梳笼了齐香儿,在他家使钱,他便该当。俺家若见了他一个钱儿,就把眼睛珠子吊了;若是沾他沾身子儿,一个毛孔儿里生一个天疱疮。”从李桂姐的话中,得知当时王三官也在现场,只是跑得快没拿着,齐香儿得了消息,也赶紧从自家躲进了王皇亲宅里。月娘在旁听了,毕竟算是干女儿,如果让外人知道干妈不帮忙,有些丢面子,不知会咬什么舌根。月娘又是心软之人,见不得哭哭啼啼,早忘了此前的不爽,就要西门庆“替他说说”。西门庆爽快答应下来,叫李桂姐且在这里住两日。西门庆又分付书童往李知县处教免提李桂姐,却不道李知县回帖说只能宽限两日,要免提,还要往东京上司处说去。西门庆只得又叫来保,分付明日立即往东京见翟管家,好歹往卫里说说,结了桂姐儿这勾当。西门庆之所以忘了李桂姐曾经在包养期间接客,打砸了李桂姐家,这次又因以色骗王三官银子招来官司,反而要大费周章帮这个忙,我分析有三个原因:其一是西门庆本是混蛋,与桂姐儿的恩怨本属逢场作戏,在那个道德普遍堕落的时代,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事,反之则不正常了;其二是西门庆正与王六儿打得火热,把李桂姐看得轻了,没了嫉妒反而能轻松应付这场官司;其三是西门庆在充当保护人的“教父”角色,为给大老婆面子,保护干女儿,体现自己的做官价值而出手相助。这段官场之荒诞、任性情节,完全就是当下官场小说故事,可见三百年未变之传统。来保领了书信,又独到王六儿家告别,看似顺便打问有什么物件带给韩爱姐,实是作者为后书情节作伏笔。同时,小说中又特写王六儿家庭好不温馨,完全就是一个大众化的平凡而幸福的家庭,完全看不出与西门庆那层惊悚的道德脱轨关系,出乎我们习惯了的暗黑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