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打猫儿金莲品玉 斗叶子敬济输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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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大舅也来向西门庆借银子,说是东平府行来文书,分派大舅在本卫两所掌印千户,管工修理社仓,限六月完工,升一级,如果违限,则听任巡按衘史查参,所以要借银子打点关节,待工钱出来一一奉还。西门庆知道他借得不多,话说得漂亮,道:大舅用多少,只顾拿去。陈敬济又走来向西门庆汇报,说门外东街徐四家借欠的银子还要让宽限两日,西门庆不肯,道:“胡说!我这里等银子使,照旧还去,骂那狗弟子孩儿。”由此可见,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剧中告诫说,“不可向人借钱,也不可借钱给人家”,是多么了解人性!西门庆倚官放债,强势逼人,所以财源滚滚,这是权力勾结资本的逻辑。反之,作为借债人,不管向谁借债,借了多少,首先在心理和人格上输了,其次在产生的累积效应中,可能友情、亲情就没了,如果遇到对方强力逼债,未来可能也没了。
再说一大帮娘们儿,都在后边月娘房里吃酒嬉闹,桂姐儿叫玉箫递过郁大姐琵琶,要唱个曲儿给众位姑奶奶和大妗子听,月娘道:你心里热刺刺的,不唱罢。李桂姐心里有官司挂念,却也不得不强作欢颜,取悦主子们,复其可怜又讽刺。更有孟玉楼的刀子嘴,嘲笑道:倒还是院中人家娃娃,做脸儿快,来时眉头忔皱着,焦的茶儿也吃不下去,这回说也有,笑也有。这里独缺事儿头潘金莲对桂姐儿遭遇的反应:或许事过境迁,金莲已经放下了彼时李桂姐的羞辱,当务之急是针对李瓶儿的争宠战;或许真是作者兰陵笑笑生的疏忽,忘记了应该让潘金莲演一出好戏。小说写这些有趣的生活细节,不但随处可见,生动、形象地表现了小说反映的市井社会百态,以及各个人物的原生态性格,而且又增加了小说的可读性,从而成为这部伟大小说的成功基石。众人正自听李桂姐唱曲,琴童儿收进家活来。月娘或因想着生子药引事,近日特别关切西门庆动向,便向琴童儿借问吴大舅去了吗?得知西门庆往潘金莲房里去了,又见潘金莲听了坐不住,又不好走,只是趋趄(乱动)着脚儿,就叫潘金莲:你去罢,省的你欠肚儿亲家。潘金莲“可可儿的起来,口儿里硬着,那脚步儿且是去的快。”这番描写潘金莲的乖张细节很幽默,讽刺十足,又有点男性的傲慢视角。
西门庆早吃了胡僧药,已是教春梅脱了衣裳,坐在床帐里。潘金莲一边逗笑取悦西门庆,一边叫春梅倒瓯子茶与他喝,又暗努嘴儿。春梅会意,到边屋里热了水,潘金莲抖了檀香白矾在里面,洗了牝,摘了头面,只留一根金簪子,又拿过镜子,从新把嘴唇抹了些胭脂,口中噙着香茶,才走过这边来。春梅从床头上取过睡鞋,与金莲换了,带上房门出去。书中描写这番细致动作,讽刺了潘金莲争宠,与李瓶儿形成尖锐对应。从删除的近400字床戏看,其实里面还有一些生动的描写颇可赏析,比如潘金莲知道西门庆吃了僧药,看着被托子弄大的那话儿,还在吃李瓶儿昨天的醋,怪罪西门庆:你先跟人试了新,剩了些“残军败将”才来这屋里,俺们是“雌剩鸡巴日的”,好不偏心哩。又怪李瓶儿:那日偷了淫器包儿往他屋里去了,原来晚夕就和他干这营生,他还对着人撇清捣鬼。女人最拿手的就是在床上攻击敌人,看似火力十足,却也最是无用,因为此时的男人正心急火僚,也正是最愚蠢的时候,嘴里虽然什么都可能答应,戏完也就忘了。潘金莲正和西门庆干那营生,不想旁边蹲着一只白狮子猫儿,看着这动静,以为好玩,也不知好歹,扑向前用爪子来抓。这突然出现的戏剧性场面不但幽默讽刺,而且照应伏笔了官哥死亡事件。西门庆在上,将手中拿的洒金老鸦扇儿来逗引猫儿戏耍,被潘金莲夺过,尽力打了猫儿一扇靶子,赶出帐外。两人足足缠绵了一个更次方睡。
第二日,西门庆安排了韩道国、崔本往扬州办事,在衙门中与夏提刑叙话,发放公事就回了家,得知先前有一面之缘的安忱已做朝廷钦差督催皇木的主事,送了若干礼物来,并预备和另一位黄主事同来拜见。西门庆预备酒菜,直等到日中,二位官员才喝道而至,乘轿张盖堪称隆盛。这一次见面也没甚事,只是道经此处,无非喝酒吃肉打个秋风,联络感情之举。随后,又有上司夏提刑差人来邀请饮酒听曲,西门庆到夏提刑家,不免提及安黄二主事来拜,留坐半日方才去了,言下之意自然是为自己的人脉打广告。这一回的腐败之风,如果与今天的中国现实照应,可见帝国官场之吃喝、送礼拉关系,搞团团伙伙盛行的传统特色,至今也还被官僚们继承。
潘金莲昨晚大干一场,想来身体有些透支,睡到晌午才“扒”起来,也懒得梳头,又恐怕后边人咬舌根,月娘请他吃饭,只推不舒服。直到大后晌,潘金莲才来到月娘房里,与众妻妾和大妗子、杨姑娘,一个不少,都围坐在薛姑子、王姑子身边听演颂佛经《金刚科仪》,妙趣、妙凤两个徒弟站立两边。用研究者田晓菲的话讲,薛姑子宣讲的这段经文是极好的照应文字,具道人世无常,是此回布下死亡阴影的最后力笔,格外触目惊心。唱了一回,只见平安儿慌慌张张进来说,巡按宋爷差了两个快手、一个门子送礼来了,因西门庆不在家,月娘慌得不知让谁去打发。恰玳安儿回马来家,说不打紧,我拿帖去给爹,教姐夫管待些酒饭。小小细节,说明玳安通过磨练,已经成长为另一个西门庆,不仅妓院,就是待人接物,也颇有模有样。随即玳安骑马云飞般到夏提刑家,西门庆看帖,只见上写着“鲜猪一口,金酒二尊,公纸四刀,小书一部”,下书“侍生宋乔年拜”。礼虽轻,却实惠与风雅相伴,更关键的是,这是一个上级领导给下级领导送的礼物,个中况味令人咀嚼。下回开头即说了,看见有巡按大人向西门庆送礼,西门庆“心中十分欢喜”,夏提刑“亦敬重不同往日”。只是在此刻,西门庆还得意不过来,连忙分付玳安:到家交书童拿官衔双摺手本,分赏门子三两银子、两方手帕,抬盒的每人五钱。玳安又马不停蹄回家,却寻不到书童儿,连陈敬济也不在,急的牛回磨转。旋即玳安只得自己到后过讨了手帕、银子,自己在柜上弥封停当,叫傅伙计写了字。正急唣间,陈敬济和书童叠骑着骡子才来,玳安不由骂书童:“贼秫秫小厮,仰攠着挣了,合蓬着丢,爹不在,家里不看,跟着人养老婆儿去了。……看我对爹说不说!”玳安与书童争“西门庆第一得宠小厮”一直还没输赢,此刻书童儿也自不服,道:“我怕你?你不说,就是我的儿。”说着两个又抱在一块打起来,自然玳安得胜,又吐了他一口唾沫,嘴里说我接爹去,等回家再和淫妇算帐。言毕去了。
潘金莲听了一阵佛经佛曲儿,颇不耐烦,先拉玉楼不动,又扯李瓶儿,又怕月娘说三道四。偏偏月娘看见,便叫李瓶儿和潘金莲一道去,并向着背影道:“拨了萝卜地皮宽。交他去了,省的他在这里跑兔子一般。原不是听佛法的人!”潘金莲拉李瓶儿走出仪门,亦抱怨月娘“好干这营生,你家又不死人,平白交姑子家中宣起卷来了。”二人便向西门大姐房里来,正撞上两口儿絮聒:原来西门大姐给了陈敬济三钱银子买销金汗巾子,却不知在什么地方丢了,西门大姐硬说陈敬济在外养老婆——因玳安骂书童被西门大姐听去,骂了半日,陈敬济也赌身罚咒,不想银子却被丫头扫地时拾到,西门大姐悄悄收了,还要陈敬济买汗巾,两人因此吵嘴。此事明了,读者依然存疑,早先敬济和书童往哪去来?莫不去了妓院赌房?西门大姐多次骂陈敬济的盛气凌人,暗示了这对夫妻原就缺乏情感基础,加之西门庆和月娘待“贵婿”犹如下人,陈敬济作为落魄的官家子弟,只是苟且偷安,这些矛盾为后来陈敬济与西门大姐反目埋下根基。潘金莲和李瓶儿一番调解,李瓶儿又拿出一块银子,在等子上称共一两九钱,多多有余,教陈敬济为三个妇人各买若干汗巾物儿,方才勾当。潘金莲又教大姐拿出那惹事的三钱银子赌东道,少的让李瓶儿贴些出来,等明日西门庆不在家,买烧鸭子白酒咱每吃。于是拿出纸牌,大姐与敬济就在灯下斗,金莲旁替大姐指点,赢了敬济三吊。
忽听前边打门,知道是西门庆回家,潘金莲和李瓶儿方才各回自己房间去了。陈敬济出来迎接,回话说徐四家的银子答应后日先送二百五十两来,其余出月交还。西门庆已经是酒带半酣,想来这阵开资过多,自家银子也有些紧,骂了几句,径往潘金莲房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