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西门庆露阳惊爱月 李瓶儿睹物哭官哥
孟玉楼和潘金莲正在门首打发磨镜叟去了,忽见从东一人带着大帽、眼纱,骑着骡子,急着走来,径到门首,慌的两个妇人避之不迭。落后揭开眼纱,却是韩伙计回家了。这回开头很神秘,画面感也非常强,完全是武打小说笔法,看来兰陵笑笑生还是发扬了一点《水浒传》的笔法。这次韩道国从杭州回来,有十大车段货,会同陈敬济,叫卸车的小脚子(临时工)领筹搬运,乔大户家的伙计崔本也来帮扶,直到掌灯时分,都堆卸在对门楼上。早有玳安往周守备府上报信,西门庆吃了几杯酒,约掌灯就来家。韩道国把前后经历说了一遍,西门庆最关心的是关税缴了多少,韩伙计说:全靠钱老爹这封书,小人把段箱两箱并一箱,三停只报了两停,又都当茶叶、马牙香柜上税,“通共十大车货,只纳了三十两五钱钞银子。老爹接了报单,也没差巡栏下来查点,就把车喝过来了。”钞银子是朝廷发行的纸币,又叫宝钞,价值远低于真金白银,所以西门庆满心欢喜:“到明日,少不的重重买一份礼谢他。”分付陈敬济陪韩伙计、崔大哥坐,拿酒菜吃了,方才各散回家。这趟段货生意,是全书描写西门庆经营活动很重要的一个脚注,既表现了生意兴隆的景象,又透露了偷税的秘密。
王六儿听见韩道国回来,忙分付丫头春香、锦儿伺候下好茶饭。此时这个家庭早与往日不同,借与西门庆的特殊关系,不但有了宽敞的新居,还有了两个丫头伺候,随后更开了门面铺子,日子不可谓不爽快,这也是明代二奶的真实写照,与当代的许多二奶生活没有什么差别。等到晚上,韩道国回家,首先拜了家堂(先祖牌位),再才脱衣洗脸轻爽下来,“夫妻各诉离情一遍”,文字看似简约,却包含了离别相思的复杂况味,虽然是一对另类夫妻,却也充满生动而深刻的人性,这绝非虚假的励志小散文,而是更真实的社会现实。老婆见韩道国搭连内沉沉重重,又得知还有一二百两夹带回来的私货酒米,都卸在门外店里发卖,满心欢喜,二人聊得兴头十足。韩道国的意思,西门庆可能会在南边立庄置货,裁派自己去那边打理生意。王六儿说,自古能者多劳,不会做买卖,那老爹会托负你么?又常言“不将辛苦易,难得世间财”,你若懒待去,等我对老爹说,教姓甘的和保官儿打外,你只在家卖货就是。韩道国说,在外边走熟了,也罢了。其实,我猜测,韩道国更愿意在外边,一是能有更好收入,二是也有意要躲开老婆与西门庆的勾搭,必定不便又尴尬。说毕,夫妇饮了几杯阔别之酒,收拾就寝,是夜欢娱无度。此处省略了二人的性事,可见兰陵笑笑笑对性描写是有讲究的,并非后来那些跟风的色情小说胡乱写,以求吸引不入流读者的眼球。
西门庆见卸了货,无事一身轻,忽然就想起郑爱月儿,暗使玳安先送三两银子和一套纱衣服与他。郑家鸨子听说西门庆要请他家姐儿,如天上落下来的一般,连忙收下礼物,教玳家传话,就说他姐儿两个都在家伺候,请老爹早些儿下降。约午后时分,西门庆便分付玳安备下凉轿,自己头上戴着披巾,穿青纬罗暗补子直身,粉底皂靴,也就是今天的全身休闲装,假意先走到对门房子看装修土库,然后才坐上凉轿,放下斑竹帘,留王经在家,叫琴童、玳安跟随,春鸿背着直袋,一路径往郑爱月儿家来。现在,西门庆官位在身,朝廷的“八项规定”可不是闹着玩的,撞上就是不死也要脱层皮,所以偷情嫖妓已经是格外小心。
西门庆见卸了货,无事一身轻,忽然就想起郑爱月儿,暗使玳安先送三两银子和一套纱衣服与他。郑家鸨子听说西门庆要请他家姐儿,如天上落下来的一般,连忙收下礼物,教玳安传话,就说他姐儿两个都在家伺候,请老爹早些儿下降。约午后时分,西门庆便分付玳安备下凉轿,自己头上戴着披巾,穿青纬罗暗补子直身,粉底皂靴,也就是全身休闲装,假意先走到对门房子看装修土库,然后才坐上凉轿,放下斑竹帘,留王经在家,叫琴童、玳安跟随,春鸿背着直袋,一路径往郑爱月儿家来。从西门庆的小心不难看出,虽然也想蒙骗家里的妻妾,却更因前次曾御史的参劾惊吓,知道朝廷并非耳聋目盲,“八项规定”可不是闹着玩的,撞上就是不死也要脱层皮。但即使如此,也并未阻遏住西门庆的偷情嫖妓,只是格外小心了,这很可印证今天一干贪腐官吏的心态。
在半门首迎接西门庆的是姐姐郑爱香儿,打扮得粉面油头,脸上是职业性笑容,道了万福,西门庆进到明间客位坐下。少顷,鸨子出来拜见,西门庆考问了两个问题,其一是那日郑爱月怎的不去?莫不只认王皇亲家?鸨子把责任怪罪到董娇儿和李桂儿身上,说那俩个隐瞒了老爹生日叫唱,我家姐儿不晓得才答应了王皇亲家,两个又还先给老爹悄悄送了礼,让俺姐好没面子,这件事全是误会和委屈。其二是那日郑爱月怎的不言不语,不做喜欢(不高兴)的样子?鸨子回答:姐儿娇养惯了,自从梳弄后,从没好生出去供唱过,就是这时老爹来,也已催促了几遍,还睡到这咱晚。西门庆问这两个问题,看似很严重,其实只是假端架子,心早散了魂儿。鸨子久惯牢成,哪会不懂得这稚拙的表演,说出的话圆融通透,假意批评爱月儿,实际是在抬高身价,将看似严重的危机一一化解,又屈意奉承,西门庆自然没的话说了。不一时,丫鬟拿茶上来,姐姐郑爱香递茶吃了,领西门庆进妹妹郑爱月儿的房外明间坐下。西门庆见楷书“爱月轩”三字,想来心已经是醉了,如果西门庆是个文青,保不定还会“诗潮”澎湃,留下“好湿”一首。正傻坐半日,听得帘栊响处,郑爱月儿才出来,也不戴鬏髻,只头上挽着一窝丝杭州缵,梳的黑油乌云头发,犹若轻烟密雾,上身着白藕丝对衿仙裳,下穿紫绡翠纹裙,脚露红鸳凤嘴鞋,步摇宝玉玲珑,越显芙蓉粉面。兰陵笑笑生这一番浓墨描绘,将古代诗词中的“美人醒迟懒梳妆”的意境,生动再现了出来,更见独特的情色魅力。
郑爱月儿走到西门庆下首,不端不正道了万福,用洒金扇儿掩着粉脸,坐在旁边。西门庆注目停视,可以想象那是怎样一种被女色迷惑得心摇目荡,不能自制的眼神。丫环递茶上来,这粉头轻摇罗袖,微露春纤,取钟双手递与客人西门庆,然后与爱香姐各取一钟相陪。吃茶毕,请宽衣进房里坐。但见瑶窗绣幕,锦褥华裀,异香袭人,极其清雅。兰陵笑笑生描写郑爱月儿,其脱俗的万种风情,处处与李桂姐等一班俗物绝不相同,自然别有一番味道。三人彼此攀话调笑,丫环进来安放桌儿,摆下精制菜蔬。爱月儿亲手拣攒肉丝卷,将荷花细饼安放小泥金碟儿内,递与西门庆吃。吃过茶食,又铺茜红毡条,取牙牌抹了一回。再摆上酒来,姊妹二人递酒,又爱香儿弹筝,爱月儿琵琶,唱了一套“兜的上心来”,不仅曲子特别应景,更难得词出佳人口,竟有裂石绕梁之声,西门庆没醉,我读着却醉了。饮勾多时,姐姐爱香儿推更衣出去了,西门庆自袖中取出白绫汗巾儿,上头束着一个金穿心盒,爱月儿以为是香茶,便要打开,西门庆说这是我逐日吃的补药(可见这淫药是随身带着)。爱月儿又伸手往西门庆袖子里掏,又掏出个紫绉纱汗巾儿,上拴一副拣舍挑牙儿,甚是可爱。爱月曾见过李桂姐和吴银儿有这东西,一问之下,西门庆得意承认是自己所送,心中难免愈发嫉妒桂姐儿。西门庆言毕,就着钟儿里酒把淫药吃了,搂粉头在怀中,两个一递一口饮酒咂舌,无所不至,以下省略数百字。西门庆与郑爱月玩至三更,方才回家。真实的世俗生活就是这样,无论我们梦想着怎样的诗和远方,脚下永远是不忍相看的污泥烂坑。犹如郑爱月儿,无论装扮得多么优雅高贵,最后还是一样要靠出卖肉身,搏客人欢愉,才有自己的存在感。
次日,吴月娘打发西门庆往衙门上班,玉楼、金莲、李娇儿都在上房里。恰巧玳安进来取给夏提刑送生日礼的尺头匣儿,月娘因问玳安:昨日你爹坐轿往谁家吃酒去,想必又在韩道国家望他那老婆去来,贼囚根子成日只瞒着我。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想来西门庆与王六儿勾搭成奸已经外传,连大门不出的吴月娘都有所风闻——只是这一次误会了,西门庆的见异思迁比吴月娘的脑子快了一拍。玳安道:不是,他汉子来家,爹怎好去的。吴月娘奇怪,追问不是那里,却是谁家?玳安只笑不说,取了段匣去了。玳安的回答既承认了前情,却又牵出了后事,一贯玲利的口才何以此刻笨拙得要命?我先是不解,随即会意,这是玳安的恶作剧,毕竟承认西门庆嫖娼不算什么事。潘金莲知道玳安不会说实话,便把小厮春鸿叫来,要他从实招来,春鸿年龄太小,吓得赶紧跪下,却啰嗦了半日也没说清楚是哪家,倒逗得众人笑的了不得,还以为西门庆又吃了回头草,摸到李桂姐家了,这段公案也就不了了之。这是风暴来临前的幽默轻松时刻,接下来,情节犹如脱缰野马,直奔一场黑暗的凶杀案。
却说潘金莲房中原养了一只白狮子猫儿,浑身纯白,只在额头至龟背有一道黑,所以被称为“雪里送炭”,又名“雪狮子”,潘金莲晚夕常抱在被窝里睡,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甚是爱惜。又常唤猫儿为“雪贼”,不但善会啣汗巾子,拾扇儿小功夫,而且只吃生肉,十分肥壮,潘金莲常在房里用红绢裹肉,令猫扑而挝食。潘金瓶训练“雪狮子”有些生猛,却也很符合性格。想想一个心理压抑到近乎变态的女人,又没有其它途径释放——本来陈敬济可以将这份恨转移成爱,却终被世俗道德阻杀了,只能将这份仇恨心理借助训练功夫猫来寄托了。话说这日也是合当有事,官哥儿前阵心中不自在,连日吃刘婆子药后,略觉好些,李瓶儿便给他穿上红段衫儿,安顿在外间炕上顽耍,由迎春守着,奶子在旁吃饭。不料雪狮子见官哥儿的红衫儿,猛然望下一跳,将官哥儿身上皆抓破,吓得官哥儿呱的一声,倒咽口气,就没言语了,手脚俱风搐起来。慌的奶子如意儿丢下饭碗,搂抱哥儿收惊,那猫还要来挝,被迎春打出外边去了。待叫来李瓶儿和吴月娘众人,见官哥儿抽搐的两眼上吊,口中白沫流出,吚吚犹如小鸡叫,李瓶儿心如刀割,迎春和奶子悉把官哥儿被五娘房里的猫唬了一节说过。李瓶儿一听是潘金莲的猫,越发哭的伤心,话言话语也有隐射到宋蕙莲之死。吴月娘只装没听懂,将潘金莲叫来,询问是不是你屋里猫唬了孩子?潘金莲自然强词夺理,抵死不承认,甚而使性抽身回自己屋去了。兰陵笑笑生此刻才剧透了潘金莲的作案动机:原来潘金莲见李瓶儿自有了官哥儿,西门庆百依百随,故驯养此猫欲唬死哥儿,使李瓶儿宠衰,教西门庆复幸宠于自己。台湾作者候文咏在其书《没有神的所在:私房阅读〈金瓶梅〉》中,赏析这段情节时说,这里的种种迹象表明,潘金莲训练功夫猫是早有“谋杀”预谋的,目标可能并非官哥儿,而是西门庆“胯间那块肉”,虽近奇谈怪论,却也品出趣味来了。
吴月娘见孩子只顾搐,一面熬姜汤灌他,一面使来安叫来刘婆子。刘婆子看了脉息,只顾跌脚,说此遭惊唬重,难得过了。这或许是实情,也是推卸责任的托词,更是行医的潜规则,当发生“医闹”事件时有较强的证词。官哥儿吃了刘婆子药,还需要针灸,但谁也不敢做主,必须要问西门庆。还是亲娘李瓶儿怕误了时间,一力承担下来,刘婆子在官哥儿的眉攒、脖根、两手关尺,并心口共灸了五蘸,哥儿才昏昏沉沉睡去。到日暮时分,西门庆回家时,孩子还没醒。刘婆子见西门庆来家,得了月娘五钱银子出珍费,一溜烟从夹道内去了。书中夹批:月娘可杀。其实又何必深罪月娘,只是见识差而已,莫不当时请了小儿科太医就真能救得了孩子?这是一个悬念。吴月娘把孩子风搐告诉了西门庆,西门庆连忙赶来看视,见李瓶儿哭的眼红红的,问怎的风搐起来?瓶儿落泪不言,丫头、奶子也都不敢说。西门庆又见官哥儿手上皮儿去了,灸的满身火艾,心中更是焦躁,到后边问月娘,吴月娘只得把潘金莲房中猫儿惊唬一节如实说了,并说刘婆子来看过,恐怕误了时间,娘母子自主张,才叫灸了孩儿。吴月娘左右为难地道出实情,可见大老婆也不好当的,看着风光,实有太多难处,特别是众多小妾之间的争宠战争,关系更敏感,还得处处小心预防火烧到自己身上。西门庆听言,“三尸暴跳,五脏气冲,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走到潘金莲房中,将雪狮子猫倒提脚走向穿廊,望石台基轮起来一摔,立时脑浆迸万朵桃花而死。这应该是西门庆自任官以来少有的一次发火,而潘金莲还不自知,待西门庆走出房间,口里还喃喃呐呐骂着贼不逢好死变心的强盗。西门庆进到李瓶儿房里,心里依然有怒火,明里责骂奶子和丫环迎春,实是指月娘又偏信刘婆子,依然是那句老话,“若好便罢,不好,把这老淫妇拿到衙门里,与他两拶!”李瓶儿为其担责,“孝顺是医家,他也巴不的要好哩。”此话大体不错,却也只是一厢情愿,殊不知好心也有干错事的时候。田晓菲在其《秋水堂论金瓶梅》一书中评点,“中国之君子明于知礼义而陋于知人心”(近日读《当代》2016年5期舒芜其子回忆文章,见舒芜也曾说过这句话,不知到底版权归属),其理深可玩味。李瓶儿只指望孩儿好些,却不料官哥儿被刘婆子这样一整,反被艾火弄成慢风,抽搐得尿屎皆出,大便屙出来全是五花颜色,眼目忽睁忽闭,终日昏沉不省。李瓶儿慌的到处求神问卜打卦,皆说有凶无吉。吴月娘再瞒着西门庆,请了刘婆子来跳神,又请小儿科太医来看,依然无效。读到此处,我很奇怪,对官哥儿如此严重的病情,怎么不见西门庆有自己的意见或处置,可见这个做爹的一心只在女色、银子、官场上,缺乏做父的心眼。
八月十五日临近,吴月娘干脆生日也不做,亲戚内眷送礼来亦不请,止留吴大妗子、杨姑娘并大师父相伴。可见月娘也有干练的一面,只是这个家庭小妾众多,争风吃醋,各有小算盘,管理起来相当有难度,因此吴月娘多时采取的是“无为而治”的老子思想。偏生又有事端,那薛王两个姑子平时看似佛门高徒,却原来也是一对俗物,这次因印经分钱不平,使性儿彼此互相揭调,也就是互相在月娘面前告状。书中没写吴月娘的反映,也算兰陵笑笑生有意给读者留下的大写意想象。到十四日,贲四同薛姑子催讨,才将经卷一千五百卷挑来。十五日,陈敬济早往岳庙进香,把经看着都散施尽了。乔大户又举荐一个小儿科鲍太医来看,也说治不得了。孩子灌药已经不受,都吐了出来,眼合着,咬的牙格支支响。书中对这种症状一直没有科学地说明是什么病,这也是中医的短板,只能用“疑难杂症”来形容。在评者侯文咏看来,怀疑官哥儿是被猫惊吓后产生的神经性休克,甚至可能官哥儿被猫扑后有进一步的碰撞,导致脑震荡或颅内出血,或者孩子本来就有先天性脑部疾病,受到惊吓后导致严重的后遗症。其实不论是什么病情,就宋明时期的中医技术来讲,这些都是科幻神话,几乎只有到了二十世纪,通过西医的影像科技与解剖学发展,官哥儿的病情才可能有一个比较有说服力的解读。
李瓶儿看着孩子的痛苦模样,只能无助地昼夜抱在怀中。正值八月下旬,满窗月色,更漏沉沉,真是愁肠万结,离思千端。正自似睡非睡卧在床上,忽见花子虚穿一身白衣,从前门外进来,历声骂道:“泼贼淫妇,你如何抵盗我财物与西门庆!如今我告你去也。”李瓶儿赶紧一手扯住他衣袖,请求饶恕,不想花子虚身子一顿,却惊醒了李瓶儿,原来是南柯一梦,手里扯着的是官哥儿的衣衫袖子。李瓶儿唬的浑身冷汗,毛发皆竖,嘴里连哕几口“怪哉”,又听更鼓之声,已是三更三点。此处夹批说:“分明说官哥儿为子虚化身,与后孝哥为西门化身作一遥对章法。”这虽然听起来有些封建迷信思想,却不妨看作是兰陵笑笑生在创作小说人物上的一种对应手法,增加了小说的迷幻色彩和人物情感思想的深度,这在此后的古典白话小说中被经常借用。到次日,李瓶儿把梦中情节告诉了西门庆,西门庆宽慰瓶儿:“知道他死到那里去了,此是你梦想旧境。只把心来放正着,休要理他。”并答应使小厮拿轿子接吴银儿来做个伴儿,再把老冯叫来伏侍两日。那消到日西时分,官哥儿在奶子怀里,已经是眼珠儿往上翻,口里气儿只出不进。吓得李瓶儿哭起来,叫丫头快请西门庆,就说孩子待断气也。恰常峙节又走来,告诉西门庆,房子寻下了,门面两间二层,大小四间,只要三十五两银子。这一闲笔插入,现代小说理论叫延时故事,以此增加小说情节的曲折和讽刺幽默意味,在延长读者期待心理的同时,有时间回味小说描述的艺术手段。西门庆听到官哥儿病重了,赶紧打发走常峙节,急来到李瓶儿房中,月娘众人也都已在房里瞧着。已经是无能为力了,西门庆实在不忍相看此情此景,走到明间椅上坐着,只是长吁短叹。只半盏茶后,官哥儿就呜呼哀哉,断气身亡了,时八月廿三日,只活了一年零两个月。合家大小放声大哭,李瓶儿挝耳挠腮(自打耳光扯头发状),又一头撞地昏了过去。我读至此处,不禁为一个无辜小生命不平,为李瓶儿悲伤,亦为西门庆叹息!官哥儿被潘金莲训练的功夫猫“挝”死,看似人生的偶然,但终究也是一种必然。每一个生命终结之时,莫不都是由无数个偶然组成了命运的必然,这是放之四海的真理。从官哥儿夭折开始,继之李瓶儿悲伤而亡,西门庆荒淫暴死,不仅西门府衰败已成定局,更隐喻了又一个皇权专制大时代的灭亡。
乱了数日,西门庆也没往衙门去,就在家里安排一应祭奠事宜,接待一例来宾吊问。小说中说得细碎,没有什么紧要情节,就此略过不提。匆匆过了五日,就到了廿七日早辰。这天是官哥儿的送殡日,队列前首大红铭旌,题着“西门冢男之柩”,随后是大红销金棺,八名雇来的青衣白帽小童举着旛幢等物围随,又有乐队一路演奏清乐。西门庆及众亲朋都穿素服,走至大街东口,将及门上,西门庆才骑上头口马匹,吴月娘率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西门大姐,以及众亲友坐轿。这里的门上应该是城门口,想来西门府的家坟在城外郊野,也是中国殡葬的风俗。这送殡阵仗或许在现在的偏僻乡村还约有留存,而更多读者只能在古典电视连续剧中貌似可见了。西门庆怕李瓶儿到坟上悲痛过度,便没准她来,留下孙雪娥和吴银儿并两个姑子与他做伴儿。当时李瓶儿赶着棺材,一口一声哭叫:“不来家亏心的儿呀!”声声撕破喉咙,不防又一头撞在门底下,把粉额磕伤,金钗坠地,慌的吴银儿与孙雪娥赶紧扶起,劝归后边房中。瓶儿又见官哥炕上空落落的,只有孩儿耍玩的那面寿星搏浪鼓儿挂在床头上,回想哥儿生前,都成梦幻,又拍桌悲哭起来。见景生情,物是人非,这寿星搏浪鼓儿在多个评论者眼里成为了一个重要的隐喻。吴银儿在旁扯着李瓶儿手劝慰,孙雪娥知道官哥儿之死,都是潘金莲作恶,联想自己的不得意,也多因潘金莲的打压,愤恨发泄道:“你又年少青春,愁到明日养不出来也怎的!这里墙有缝,壁有眼,俺每不好说的。他使心用心,反累己身。他将你孩子害了,教他一还一报,问他要命,不知你我被他活埋了几遭了!只要汉子常守着他便好,到人屋里睡一夜 儿,他就气生气死。早是前者,你每都知道,汉子等闲不到我后边,才到了一遭儿,你看他就背地里唧喳成一块,对着他姐儿每说我长,道我短。俺每也不言语,每日洗眼儿看着他。这个淫妇,到明日还不知怎么死哩!”孙雪娥知道自己不是潘金莲的对手,话里颇有团结起来一致对敌的意思。我设想,假如李瓶儿联合了孙雪娥、李娇儿,对阵潘金莲和孟玉楼,两派的力量也真是各有千秋,更关键的力量几乎就看大老婆吴月娘站在哪一边了,而依目前形迹,吴月娘虽然有自己的小九九,总体倾向是站在李瓶儿阵营的。由此,胜算已经很明了。想当初与西门庆的墙头密约,对花子虚、蒋太医的狠辣,又屈嫁西门庆,李瓶儿是一个多么敢作敢为的女人。只可惜,主要力量人物李瓶儿随官哥儿出生,就不再有革命豪情,只一味享受那点小情小调,放弃了改变被压迫命运的坚强意志。李瓶儿当下听孙雪娥磨叽半天,只一句话:“罢了,我也惹了一身病在这里,不知在今日明日死,和他也争执不得了,随他罢。”
潘金莲即叫孟玉楼一道,声称送两位师父出去,到前边看西门大姐在屋里做鞋。走出大厅,就看见大姐在东厢房门首的檐下纳鞋。三个就在厅台基上坐着闲聊,先聊到陈敬济,大姐说不知在那里吃了两盅酒,正屋里睡觉。又聊到李瓶儿身上,孟玉楼还在为刚才叫贲四监印经数的聪明得意,潘金莲却又一大篇是非搬出来,夹木仓带棒连吴月娘、潘姥姥也都捎到了:“恁有钱的姐姐,不赚他些儿是傻子,只象牛身上拔一根毛儿。你孩儿若没命,休说舍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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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犯罪学中有一种天生的恶人,不是每个恶人作恶都是社会的错
潘金莲即叫孟玉楼一道,声称送两位师父出去,到前边看西门大姐在屋里做鞋。走出大厅,就看见大姐在东厢房门首的檐下纳鞋。三个就在厅台基上坐着闲聊,先聊到陈敬济,大姐说不知在那里吃了两盅酒,正屋里睡觉。又聊到李瓶儿身上,孟玉楼还在为刚才叫贲四监印经数的聪明得意,潘金莲却又一大篇是非搬出来,夹木仓带棒连吴月娘、潘姥姥也都捎到了:“恁有钱的姐姐,不赚他些儿是傻子,只象牛身上拔一根毛儿。你孩儿若没命,休说舍经...
李瓶儿、孙雪娥、吴银儿三个正各怀心绪,有心无意说着,只见奶子如意儿向李瓶儿跪下,哭着吞吞吐吐道:小媳妇有句话,不敢对娘说(既不敢又还终究说出了),如今哥儿死了,乃是小媳妇没造化,只怕往后爹与大娘打发小媳妇出去(明显政治不正确,逃出被压迫被剥削的生活不更好吗),小媳妇男子汉又没了,那里投奔?(穷骨头只剩下这点私心了,也难怪,俗世生活比不得革命理想的高大上)。李瓶儿听罢,又伤心起来,道:怪老婆,孩子没了,我还没死哩。总然我到明日死了,毕竟在我手下一场,我也不叫你出门,往后大娘生下哥儿小姐来,也交你接奶就是,你慌乱甚么!李瓶儿一番好心,却不曾想又留下一个祸根,这是后话。孙雪娥与吴银儿两个又解劝,终是暂时止住了李瓶儿的悲恸哭号。绣春后边拿上饭来,李瓶儿怎生咽得下,只吃了半瓯儿。再说西门庆一行来到坟上,叫徐先生画了穴,也就是下葬时测定坟头方向、烧灵符等传统民俗仪式,就把官哥儿埋在先头陈氏娘怀中,抱孙合葬了。这葬法又是一奇,算是认祖归宗罢。
埋了官哥儿,一门娃娃亲也成空,终须向乔亲家给个说法。那日乔大户还领众亲戚也都来祭祀过,就留在新盖卷棚管待饮酒。西门庆、吴月娘一行人回来,李瓶儿向月娘、乔大户娘子、大妗子众人磕头,却又哭泣起来,向乔大户娘子道歉说:亲家,孩儿不气长,短命死了,累你家姐姐做了望门寡,劳而无功,亲家休笑话。乔大户娘子只能自认倒霉,也没什么话说,泛泛安慰几句就打道回府了。西门庆还在前厅,叫徐道士洒扫念法一遍,各门上贴辟邪黄符,又拿出一匹大布,二两银子谢了,管待出门。晚夕,西门庆就在李瓶儿房里睡,百般言语温存,见官哥儿的戏耍物件都还在跟前,恐怕李瓶儿见物思念,令迎春都拿到后边去了。
由于生活与医疗水平的局限,中国古代的儿童死亡率非常高(世界各国也一样),即使是成人,平均寿命也不过四五十岁,西门庆时年不过三十出头,也被称老西了,与今天的男七十四岁,女七十七岁,已经不可相提并论。而官哥儿的特殊性在于,不仅是中国小说中第一次将一个儿童的出生与死亡,和那么多阴谋联结起来,有充分证据认定是妻妾争宠的牺牲品,是潘金莲继逼死宋蕙莲后的又一次蓄意谋杀,更是一个时代社会丑陋的隐秘写真。西门庆,作为一个地区级公检法联合执法的提刑长官,既没有发现殊丝马迹的阴谋,又没有严厉惩治在身边的凶手,其悲情也不过如此了。同时,李瓶儿捐献了那么多佛经,请了那么多的佛祖,依然不能保佑孩子的生命,或许是从前恶业的报应,或许是命运的无常,但给我的观感是,世界上从来没有救世主,命运还是要掌握在自己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