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西门庆乘醉烧阴户 李瓶儿带病宴重阳
俗话讲,胀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王六儿也算《金瓶梅》里的主要人物系列,胆儿直追潘金莲,鬼心思也不遑多让,只是一个要西门庆这个人,一个只要西门庆的财。王六儿是纯粹以身体作买卖本钱的妇人,人格等级上比潘金莲还低俗了许多,物质欲望更与我们广大普通群众接近一些。如果稍微夸张点,我甚至可以说兰陵笑笑生的伟大成就,相当部分就在于为世界文学史刻划了潘金莲和王六儿这样两个典型人格,哦,应该还有西门庆。
只是王六儿好久没有出戏了。
忽然一日,王六儿睡到半夜,叫醒甘戴绿帽,正睡得香甜的老公韩道国,与他商议要请西门庆来坐坐:一是从他那儿挣了恁些钱,表示下感谢;二是他刚又丢了孩儿,只当与他释闷,表示下安慰;三是让其他人看着,知道这个财主与你我亲厚,比别人不同,也增加些知名度。当然,还可能有四、有五,比如还想与西门庆比试床上功夫,只是王六儿没说,我们必定是君子,就不必去胡乱猜疑了。韩道国道:我心里也是这等说。于是,王六儿提议就请隔壁乐三嫂家的女儿申二姐,年纪小小的,且会唱,又是瞎子,打发也容易。韩道国道:你说的是。书中夹批说:四字乃忘八一生声口。这评语很重。我也很想知道韩道国的心理活动轨迹,顺便挖苦几句,但兰陵笑笑生都隐藏了起来,变成了海明威“冰山”理论的注脚。到次日,韩道国到铺子里央及温秀才写了个请柬儿,亲见西门庆,说明请老爹贵步下临,散闷坐一日的来意,再把请柬递上去。西门庆看了,假意责备,实际欣喜,道:如何又费此心,我明日倒没事,衙门中回家就去。韩道国也是高兴作辞出门。又到次日,韩道国早拿银子叫后生胡秀买嘎饭菜疏,叫来厨子整理,又拿轿接了申二姐来。韩家有了新的打工仔胡秀,加上买新房、买使唤丫头,又能请西门庆吃酒赏曲,以及可期待的门面开铺,足见生活已经有了非常大的进步,而这一切莫不源于老婆王六儿与西门庆的勾当,好不让正幻想出轨的男女想入非非。王六儿也没闲着,同丫鬟伺候下好茶好水,期待着西门庆的到来。
等到午后,先是琴童儿送来一坛葡萄酒,然后西门庆坐着凉轿,头戴忠靖冠,身穿青水纬罗直身,粉头皂靴,派头十足来到,玳安、王经跟随。为什么西门庆要穿戴这一身官服?一是直接从衙门而来,二是为了在情人王六儿面前耍酷,因为女人都喜欢这味药。韩道国迎接西门庆入房内,见毕礼数,让至正面独独安放的一张交椅坐下。不一时,王六儿打扮出来,与西门庆磕了四个头,又回后边看茶,让王经送茶过来。“韩道国先取一盏,举的高高的,奉与西门庆,然后自取一盏,旁边相陪。”高高举着虽然是礼数,却也颇为讽刺,兰陵笑笑生的文字从来不多做评判,需要读者结合自己的人生和文艺经验去自行体会。吃过茶,韩道国才对西门庆道:承老爹莫大之恩,我一向在外,家中小媳妇承老爹照顾。韩道国不但主动挑破了这一层窗户纸,还厚颜无耻地多谢对方“照顾”,天下最无耻亡八也不过如此了。两人拉杂闲话一番,王六儿走来,也在旁边坐下,说请了隔壁的申二姐来唱,“诸般大小时样曲儿,连数落都会唱。”于是,叫出申二姐来,西门庆睁眼观看,只见高髻云鬟,插着几枝稀稀花翠,绿袄红裙,显一对翘翘金莲,桃腮粉脸,抽两道细细春山,形象装饰得终是有些稚拙。这申二姐也望上与西门庆磕了四个头,方坐在旁边,先拿筝唱了一套“秋香亭”,吃了汤饭之后,又唱了一套“半万贼兵”。西门庆究竟是个粗人,落后,酒劲上来,就有些耐不住这些高雅的东东,分付把筝拿过去,取琵琶给申二姐,唱小词儿给我听。申二姐一时也要逞强,表示能弹能唱,于是轻摇罗袖,款跨鲛绡,把弦儿调放得低低的,顿开喉音,弹唱了个四不应的《山坡羊》。唱完,王六儿再叫唱两个《锁南枝》给老爹听,那申二姐就改了调儿又唱。谁知这民间小调的唱词风情万种,勾动了西门庆初请郑月儿的那一节心事,心中甚是欢喜。王六儿又斟上一盏,调笑西门庆道:爹,慢慢儿饮,申二姐才唱了个零头儿,到明日闲了,拿轿接去唱与娘们听,管情比那个郁大姐唱的高明。西门庆反问申二姐,重阳节那日来接你去不去?回答但有呼唤怎敢违阻。西门庆听他说得伶俐乖张,心中又是大喜。当初读到此处,以为王六儿在拉皮条,西门庆与申二姐莫不也会有点故事,及至读到后来,并没有发生什么。这纯粹是一个很平凡的风月场景,真正的好戏还是即将发生在西门庆与王六儿的身上。
在民间小调的伴奏下,收杯换盏之间,王六儿感觉席间说话不方便,悄悄告诉韩道国,叫玳安儿送申二姐到乐三嫂家歇去罢。临去拜辞,西门庆向袖中掏出一包三钱银子,赏申二姐买弦,并意犹未尽邀约道:我初八日使人请你去。韩道国也很默契,知会了老婆,就往铺子里自睡去了,只落下王六儿陪西门庆掷骰饮酒。吃了一回,西门庆推起身更衣,妇人引进自己房里,两个顶门顽耍。王六儿的弟弟王经在外把灯烛移到前半间,和玳安、琴童儿做一处饮酒。这一段情节叙事的转折,在兰陵笑笑生的大笔下,写得行云流水,波澜不惊,讽喻力十足,是明末时代社会整体上精神世界堕落,生活荒淫的写实。
小说再次采用了前面多次用过的“偷窥”模式。这一次是韩道国家的新小厮胡秀。胡秀当时在厨下偷吃了几碗酒,打发厨子去后,走来王六儿隔壁供养佛祖先的堂内领席睡下。睡了一觉起来,忽听妇人房里声唤,又见板壁缝里透过亮来,以为西门庆去了,是韩道国两口子在用功,暗用头上簪子刺破板缝纸,不想却瞧见西门庆和那老婆干得正欢。我读的齐鲁社版在此处删除57字,其实回目标题已经说明,西门庆正乘醉烧王六儿的敏感词部位,便找读港版原文,原来西门庆又故技重施,将王六儿的两只脚用脚带吊在床顶上,更听见老婆快乐叫唤:随你拣那块只顾烧,淫妇不拦你,左右身子属了你,怕那些儿了。西门庆说怕韩道国嗔(怪罪),王六儿道:那忘八七个头八个胆,他敢嗔!他靠着那里过日子哩!我读到此处,听了王六儿骂韩道国忘八,真为那些吃软饭的忘八可悲可叹,但又想,王六儿也只是在演戏而已,逗西门庆开心,又为西门庆悲叹,为王六儿悲叹,更为人生一世不断演戏而悲叹。西门庆真的很兴奋,答应长留韩道国去南边置货,这正中王六儿下怀,道:却叫他去,省的闲着,在家做甚么?他自己也说在外走惯了,一心只要到外边去,等他回来,我房里替他寻下一个,我也不要他,一心扑在你身上,随你把我安插在那里,若说一句假话,把淫妇不值钱身子就烂化了。王六儿当然想转正成为西门庆的又一个小妾,但比宋蕙莲精明许多,知道那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西门庆却听着受用,赶紧说:我儿,快休赌誓。这一切,全都被胡秀听了个不亦乐乎。这一段胡秀“偷窥”的情节,看似西门庆和王六儿都有些疯狂,却是以西门庆的整个人生“麻木醉态”为隐喻的,加之此后与潘金莲的又一番疯狂爱爱,其登峰造极的“快乐”,更是和李瓶儿生死垂危的悲情形成强大张力,讽刺与批判力度也空前深刻。
再说韩道国,先在家中未见到胡秀,以为往铺子里睡去了,待到段子铺,问王显、荣海都说没来,便又走回家,前后寻找,只见王经陪玳安、琴童吃酒,却不见小厮身影。反是胡秀听见主子语音,连忙倒席上假装睡去。不一时,韩道国点灯寻来,看见小厮鼻口内打鼾睡,用脚踢醒,骂了几句,那胡秀揉了揉眼,才楞楞睁睁跟韩道国往铺子里去了。此处描写胡秀很有生活气息,在讽刺西门庆和韩道国、王六儿三人的荒诞同时,也温和幽默了社会底层小民苦中作乐的愚昧原生态。
西门庆和王六儿弄勾了一个时辰,烧了王六儿心口上、皮盖子上、尾停骨儿上共三处香,方才了事。于是重筛暖酒,再上佳肴,又吃了几钟,西门庆方才起身上马,玳安、王经、琴童跟着,到家时已有二更。李瓶儿睡在床上,见西门庆吃的酣酣儿的进来,问在谁家吃酒来,西门庆说,韩道国家见我丢了孩子,与我释闷,叫了个很会唱的女先生申二姐,等重阳时使小厮拿轿接来,唱两日你听,就与你解解闷,休要只顾思想孩儿。西门庆又叫迎春来脱衣裳,要和李瓶儿睡,李瓶儿道:我下边不住长流,丫头替我煎药哩,我成日只有一口游气儿,又来缠我,你往别人屋里睡去罢。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往日李瓶儿每说你到潘六儿房里去罢,此刻却是叫往“别人”屋里,足见潘金莲自害死官哥儿后,李瓶儿心里已经是与之为仇了,但表达得很隐晦,这也成为李瓶儿的性格悲剧。不说西门庆是有酒的人,就是平常,又那能体会得如此细微,当下还死皮赖脸说我的心肝,我心里舍不得你,只要和你睡。李瓶儿瞟了他一眼,笑道:谁信你虚嘴掠舌,我倒明日死了,你也舍不的我罢。西门庆坐了一回,道:罢罢,等我往潘六儿那边睡去罢。男人淫贱起来,女人只得吐血了,李瓶儿酸楚夹带怨恨地说:你去,省的屈着你心肠儿,他那里正等的你火里火发。西门庆倒不好去了,李瓶儿终是不忍伤害这个唯一爱过的人,又微笑着打发西门庆过去了,自己却坐在床上,迎春伺候吃药,拿起药来,终是止不住扑簌簌香腮边滚下泪来,长吁一口气,方吃下那盏药。李瓶儿的满腔心思、爱恨又有谁能体会,就连身边最爱的人也是这般急着寻找新欢旧爱,这世界还有什么值得留恋……,或许,李瓶儿从此刻起,愈发坚定了追随孩子而去的决心。
潘金莲也是才叫春梅罩了灯睡下。西门庆忽然推开门进来,嬉戏道:我儿又早睡了。金莲道:稀倖,那阵风儿刮你到我这屋里来!二人都有些尴尬又惊喜,必定潘金莲弄死了官哥儿,久没亲近,以为互相都死心了,却没想到,内心情感的角落始终留有一个秘密位置。如果说西门庆一生真正爱的女人,唯李瓶儿和潘金莲,那这两个女人又何尝不是。金莲因问到今日往谁家吃酒去来?西门庆说韩伙计打南边回来,见我没了孩子,一者为我释闷,二者照顾他外边走了这遭,请我坐坐。西门庆没提申二姐,因为金莲与瓶儿不同,是个来事的,恐节外生枝。潘金莲的直觉向来很准,何况王六儿的事早成了公开的秘密,金莲对西门庆可谓了如指掌,便道:你在家又照顾他老婆了?西门庆辨称伙计家,那里有这道理?金莲道:“齐腰拴着根线儿,只怕日过界儿去了。你还捣鬼哄俺每哩,俺每知道的不耐烦了……”将西门庆生日与王六儿见面的疑惑一一指控给西门庆听,比如将李瓶儿的寿字簪子偷与王六儿,他却在生日上戴来施展,后又把忘八舅子也招惹来,一早一晚好叫他往回传话儿。西门庆打死舅子不承认,并说今日王六儿根本没出来。潘金莲道:“你拿这个话儿来哄我?谁不知他汉子是个明忘八,又放羊,又拾柴,一径把老婆丢与你,图你家买卖做,要赚你的钱使。你这傻行货子,只好四十里听铳响罢了!”说得西门庆哑口无言,脱了衣裳坐在床沿上,没想潘金莲探手把他裤子扯开,那话儿软叮当的,托子还带在上面,金莲便不依:“你‘腊鸭子煮在锅里——身子儿烂了,嘴头儿还硬’……你赌个誓,我叫春梅舀一瓯凉水,你只吃了,我就算你好胆子。论起来,盐也是这般咸,醋也是这般酸,‘秃子包网巾——饶这一抿子儿也罢了’。若是信着你意儿,把天下老婆都耍遍了罢。贼没羞的货,一个大眼里火行货子!你早是个汉子,若是个老婆,就养遍街日遍巷。”潘金莲气冲冲一番骂完,是典型、生动的性格儿使然,却再次遇上了西门庆大化于无形的无影神功,使人想起当初金莲发现西门庆与李瓶儿的“墙头密约”、宋蕙莲的“雪洞野合”。西门庆睁睁只是笑,上了床,叫春梅筛热烧酒,把盒中药拈了一粒咽下,两个颠鸾倒凤,西门庆将潘金莲整治得服服帖帖,狂了半夜,方才体倦而寝。真正是一对欢喜怨家,恩怨都成空。
不觉日子又到重阳令节。西门府里,厨下收拾肴馔果酒,花园大卷棚聚景堂内也安放了大八仙桌,合家宅眷庆赏重阳。西门庆依言拿轿子接来申二姐(因是瞎子,比不得郑月儿、李桂儿行动方便,所以特用轿子接来),到后边与月娘众人磕头,唱了两套小曲儿。西门庆这日亦不曾往衙门中去,在家看着栽菊花,又请月娘一众妻妾并西门大姐,都在花园席上坐。李瓶儿因身上不方便,本在房中,被请了半日,为免扫兴,恰似风儿刮倒的一般,强打精神走来陪坐西门庆身边。西门庆和月娘见众人让他酒儿也不大吃,面带忧容,眉头不展,便相劝要他把心放开,叫申二姐弹唱曲儿听。孟玉楼也凑趣问想听甚么曲儿,申二姐好唱。我想,此刻可能除了潘六儿外,这班平时的争宠对手也难免有些兔死狐悲,也都有些真诚的安慰,可惜李瓶儿的身病和心病都使他陷入悲情太深,已经不能正常体会这一份温情,坐在那儿“只顾不说”,这氛围有些尴尬。正饮酒间,忽见王经走来报告应二爹和常二叔来了,常二叔还叫人拿了两个盒子在外头。西门庆便向月娘说,此是他成了房子,买礼谢我。月娘道:少不的安排些甚么管待他,怎好空了他去,你陪他坐去,我这里分付看菜儿。从更包容地角度去看,人实是不洁净的道德动物。月娘对人情世故非常精明,在《金瓶梅》第一回相劝西门庆接交“十兄弟”时已经有相当表现,所以某些评家认为吴月娘愚昧实属责之过严,无非是偏听偏信三个佛门姑子以及一个刘婆子而已。西门庆临走,不忘叮嘱申二姐唱个好曲儿与你六娘听。潘金莲依然火爆性儿,道:也没见这李大姐,随你说个甚么曲儿叫申二姐唱就是了,幸负他爹的心厚,为你叫将他来,你又不言语。李瓶儿被摧逼急了,半日才点了个“紫陌红尘”。申二姐正想在这场合好好表现才艺,扩建知名度,道:这个不打紧,我有。取过筝来,顿开喉音,细细唱了一套。吴月娘又劝酒,李瓶儿不敢违阻,拿钟儿咽了一口儿。不想坐不多时,下边一阵热,就往屋里去了。
西门庆走到小卷棚翡翠轩,只见应伯爵与常峙节在松墙下看菊花。据白维国的《金瓶梅风俗谭》介绍,清河县地处华北平原,没有什么大山,所以没有写重阳登高,而重阳赏菊至晚在唐代已成习俗。《金瓶梅》在第十三回和本回写到重阳令节赏菊花,增强了小说的生活写实感。二人见到西门庆,向前作揖,常峙节即唤跟来人把礼盒儿掇进来,应伯爵介绍,是他娘子制作的螃蟹和两只炉烧鸭儿。西门庆客套一番,令左右打开观看,足有四十个大螃蟹,都剔剥净了,里边酿着肉,外用椒料、姜蒜米儿团粉裹就,香油煠、酱油醋造过,香喷喷酥脆好食。西门庆看后,即令春鸿、王经掇进去,拿五十文钱赏拿盒人,又谢了常峙节。每读《金瓶梅》,发现当时社会中,虽然行贿受贿非常多,但打赏之处也很多,颇类似国外的小费习俗。如果更深入地观察,可以发现这种打赏(或小费)经济,表面好象是一种社会文明礼仪行为,其实质与行贿受贿一样都是一种“收买”的反社会行为,不同点是,行贿受贿是自下而上向权贵阶层的“收买”,而打赏却是自上而下由权贵阶层向底层阶级“收买”,亦可视为支付剥削压迫的附加利息。或者用温和的说法,打赏经济也可算得上是一种不平等社会财富的再分配、再平衡手段,从而与行贿受贿形成互补机制。可惜这种平衡从1949年后就在中国消失了,打赏经济已经彻底消失,只留下了越来越疯狂的行贿受贿。这样一个有趣的话题,从来不见有经济学家或民俗社会学家的研究,令人遗憾。闲扯打住。再说应伯爵只顾夸奖西门庆的菊花好,问是那里寻的,西门庆说是管皇家砖厂刘太监送的,二十盆连盆都送与我了。西门庆不禁得意,也反照应伯爵的马屁拍得高明。伯爵继续拍,拍死人不偿命:花到不打紧,这盆正是官窑双箍邓桨盆,都是用绢罗打,用脚跐过泥,才烧造这个物儿,与苏州邓桨砖一个样儿做法,如今那里寻去。从应伯爵的话里,不仅侧面描写了宋瓷明窑制造业的发达,也揭露了朝廷纲纪已经崩盘,连西门庆都可以享用皇家御用极品了。西门庆唤茶来吃了,问常峙节几时搬进新屋,又是应伯爵代答,说从兑了银子,三日就搬过去了,又见昨日是个好日子,买了些杂货儿,把门首的铺儿也开张了,常二嫂的兄弟替他在铺里看银子儿。于是,西门庆倡议找几个人聚聚,替常峙节暖暖房,即令琴童儿去请谢希大来。应伯爵还戏谑西门庆,问他郑月儿的风月比之李桂儿如何,西门庆道:“通色丝子女不可言。”色丝是绝的拆字,这句话的意思是“这美眉真是妙不可言”。应伯爵还问,那为什么生日时他不言语,扭扭的,也是个肉佞贼小淫妇儿。应伯爵或许真不懂,因为就连西门庆都感觉“稀奇”,以这伙小脚虾的见识,天天鬼混的都是些庸姿俗粉女子,那曾遇过郑爱月这种清高自傲的女神。西门庆道等我几时再去,也携带你去见识见识,应伯爵答等我去混那小淫妇儿,休要放了他。一番戏言闲话,谢希大就到了,西门庆于是吩咐道:常二哥新有了华居,咱兄弟每人随意着些分资——凑份子钱,也不要费烦他丝毫,同时我这里整治便当,叫小厮抬到他府上,还叫两个妓者,咱耍一日何如?谢希大回答得勉强:哥分付每人出多少分资,俺每都送哥这里来就是。又问还有那几位?西门庆道:只这三四个儿,每人二星银子就勾了。伯爵也说十兄弟人多了,他那里没地方儿。这番对话层次分明,各人物身份及性格呈现得微妙真实。
正闹着,琴童来说吴大舅来了。大舅走进翡翠轩内,先与应伯爵、常峙节、谢希大三个作揖,后与西门庆叙礼,同吃了茶,然后请姐夫到后边说句话儿。《金瓶梅》写礼仪都很细致,即使是这微小细节,也写得主次分明,足见中国乃礼仪之邦,只是在荒淫腐朽的末世时代,更多了些反讽含义,读者大可慢慢赏析。西门庆忙让大舅到后边月娘房里,月娘听说,也从卷棚走来上房。其实大舅这次是因今年考选军政的政绩在迩,假借来还十两银子,求西门庆在抚按面前“替我说说”,也就是帮着多多美言其事,西门庆道:大舅之事都在于我(这事我包了的意思)。其实大舅当初是被迫承包了一项政府工程,根本还算不上官,但工程验收也是要有关系的,自然需要有人打通关节。这是中国特色人情社会中的“关系学”,所谓官员的考选多在这种背景操作中完成,即使到了今天,变态的关系学依然盛行,这也是与人治体制共生的原罪。西门庆又邀请大舅同到前面坐,大舅还怕打扰他们,西门庆将常峙节买新房之事说过,大舅才到前边坐了。月娘连忙叫厨下打发菜上去,西门庆旋叫开库房,拿出一坛夏提刑送的菊花酒,“碧靛清,喷鼻香,还未曾筛,先搀一瓶凉水,以去其蓼辣之性,然后贮于布甑内筛出来,醇厚好吃。”西门庆特意不说是葡萄酒,叫王经用小金钟斟一杯儿,先与吴大舅尝,然后应伯爵等,都极口称羡不已。在我们家乡,市民正时兴选购新鲜葡萄自酿葡萄酒,不但醇厚香浓,而且也价廉,每逢请客送礼则更添亲密话题,其乐无穷,而夏提刑送给西门庆的这种酒,似乎只是自酿的极普通葡萄酒里添加了菊花而已。须臾,大盘大碗饭菜摆上来让众人吃了一顿,然后才拿上酿螃蟹和两盘烧鸭子来,伯爵先让大舅吃,酥脆有味,大家不知是怎么做的这般好吃,西门庆说是常二哥家送的,大舅极口夸奖,说空痴长五十二发,也不知螃蟹还能这般造作,委的好吃。吴大舅这马屁拍得直追应伯爵,但伯爵终究还是更高明,转问:后边嫂子都尝了不曾?西门庆说房下都有了。应伯爵又说:也难为我这常嫂子,真好手段儿。常峙节笑道:贱累(内)还恐整理的不堪,叫列位哥笑话。对应伯爵的左右逢源,读者当可神会一笑。
应伯爵忽然听到大卷棚有弹筝歌唱的声音,问:哥,今日李桂姐在这里?西门庆卖关子让他再听,伯爵说不是李桂姐就是吴银儿,西门庆道:花子瞎诌,倒是个女先生。伯爵只得又猜是郁大姐,西门庆说是申二姐,年小,好个人材,又会唱。应伯爵便要西门庆牵出来俺每瞧瞧,唱个儿俺每听听。众人顽笑一回,西门庆只得使王经叫来申二姐,应伯爵又学西门庆问青春多少,会多少小唱,申二姐也照前回答,这个小细节的照应,讽刺了应伯爵不过是西门庆的一个影子。于是,众人依然饮酒,申二姐款跨鲛绡,微开檀口,慢慢唱开来。申二姐终于跨进西门庆的社交圈,这对于一个无名小艺人来说是难得的机遇,申二姐在清河县演艺圈一夜成名了。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个飘零在外头?”这首宋代无名诗人的诗句很有些人生无常的感叹,拿来形容此刻李瓶儿的状态虽然不太恰当,情感却也有几分贯通之处。因为这一回情节于此处开始,忽然从热烈欢庆陡然跌入悲凉沉痛,李瓶儿已经处于生命弥留的时刻,过往的爱恨情仇都成虚空。且说李瓶儿回归房中坐净桶,下边似尿一般只顾流起来,流的眼黑,起身穿裙子时,忽然旋晕,一头撞倒在地,饶是有迎春扶着,还把额角磕伤了皮。迎春忙使绣春报与月娘众人,走来看时,身子还坐在炕上,却已经是不省人事。迎春揭开净桶与月娘瞧,把月娘唬了一跳,忙使人煎灯心姜汤灌他,半晌才苏醒说得出话儿来。月娘分付去告诉西门庆请任医官,被李瓶儿一并拒绝了,声称“休要大惊小怪,打搅了他吃酒”,月娘只好叫迎春打铺,让李瓶儿好好休息。于是,众人的酒席只好不欢而散,都归后边去了。西门庆还陪吴大舅众人喝酒听曲,至晚方归吴月娘房中。月娘将李瓶儿跌倒之事告诉他,慌的西门庆走到前边李瓶儿房中,只见李瓶儿睡炕上,面色蜡查黄,扯着西门庆衣袖哭泣,将经过情形说了一遍,悲凉之感弥漫在每个字中。西门庆温情相劝,答应明早请任医官来看,当夜就在对面床上睡了一夜。次日早辰,西门庆往衙门上班,旋使琴童去请任医官。到晌午方来,诊脉后走出到外边厅上,对西门庆交待诊断病情,脉息比前番甚加沉重,“学生撮过药来,若稍止则可有望,不然难为矣。”西门庆即具一匹杭绢,二两白金,使琴童儿随往将“归脾汤”药讨来,让李瓶儿乘热吃下去,却不想血却越流之不止。西门庆越发慌了,又请来大街口的胡太医诊治,说是气冲血管,热入血室,取药来吃下去,却又如石沉大海一般。这是请来的第二个庸医。依我个人浅见,中医属保守疗法,医治慢性病或许尚可,这种急症还是西医治疗更好,可惜那时没有现代科学支撑的西医,这也是时代的局限,怪不得中医,李瓶儿只是庸医手下一个极其普通的案例。
吴月娘眼见前边乱着请太医——反衬西门庆已经是六神无主,只留申二姐住了一夜,给了五钱银子,用盒装了一件云绢比甲儿并花翠,再用轿子打发回去,申二姐在西门府的专场演唱会被李瓶儿的忽然病重打断了。既有人走,也有人来。几乎同时,花子虚的二杆子大哥花子由,在我看来一方面可能是过去的恩怨已了,亲戚关系也一直没断过,另一方面攀着西门庆这棵大树好乘凉,虽然自缎子铺开张吃酒后已经久没来往,如今听见曾经的弟媳不好,使花大嫂买了两盒礼也来看望李瓶儿,两个在屋里还大哭了一回,莫不都有些人生无常的百感交集。戴绿帽的韩道国此时不忘向西门庆推荐,说是东门外有一个看妇科的赵太医,医术极好,前岁小媳妇(王六儿)月经不通,就是他看好的,老爹请他来看看,管情就好哩。西门庆已经是走头无路,死猫当活猫医,就使琴童和王经两个叠骑着头口,往门外请赵太医。又请来应伯爵商议,说第六个房下不好的重,如之奈何?伯爵也失惊问道:不是说贵恙好些,怎的又不好起来?西门庆便将病情经过大致说了一遍,并把两个太医诊治情形和正请赵龙岗太医之事也说过,“把我焦愁的了不的。生生为这孩子不好,白日黑夜思虑起这病来了。妇女人家,又不知个回转,劝着他,又不依你,叫我无法可处。”正说时,平安来报乔亲家爹来了,西门庆让进厅上同应伯爵叙了礼。乔大户也是听说了“六亲家母有些不安,特来候问”,并再推荐了一个县门前住的何老人,大小方脉俱精,儿子何岐轩如今当上了冠带医士(在衙门中任职的医生),“亲家何不请他来看看亲家母?”西门庆说等赵龙岗来看过再请他,乔大户便提议请何老人来,让两个医生各细讲一讲,就论出病原来了,然后下药,无有不效之理。这就是中国较早的医生会诊治疗了,乔大户思想新潮,似乎也很有说服力,西门庆首肯道:“亲家说的是。”于是使玳安拿拜帖儿和乔通一道去请。半晌,何老人反先到,与西门庆、乔大户二人作揖,在上位坐下。西门庆和乔大户先后问候何老人,其实也就是探探谈吐,直观感受一下何老人的虚实。叙毕,又吃了茶,请至房中,就床看李瓶儿脉息,旋即搀扶起来,只见李瓶儿面如金纸,体似银条,六脉细沉,一灵缥缈,丧门吊客已临身,扁鹊、卢医难下手矣。何老人退出到厅上,向西门庆、乔大户汇报“乃是精冲了血管起,然后着了气恼,气与血相搏,则血如崩,不知当初起病之由是也不是?”看似何老人的经验还是很丰富,病因诊断准确,但依我之见,中医理论的根基就在气血论上,几乎每个中医都会如此作答,也没有什么神奇之处。西门庆道:便是,不知如何治疗?正论间,忽报赵太医来了,打断交谈,正好埋下伏笔,且听赵太医如何说。
赵太医进来,与众人叙礼,因为何老人和乔大户已经居中坐了,便让赵太医坐在左边,伯爵在右,西门庆主位相陪。吃过茶,赵太医问过大家姓名,临到应伯爵道:在下姓应,老先生想就是赵龙岗先生了。赵太医道:“龙岗是贱号,在下以医为业,家祖见为太医院院判,家父见充汝府良医,祖传三辈,习学医术……小人拙口钝吻,不能细陈。”对中国的中医行业,自古有所谓三分医术,七分神吹的民间恶评,赵太医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代表。当下,赵太医侃侃而谈,从祖父到父亲吹起,到自己读的各种中医典籍,再到诊疗的各个关节,口若悬河一一讲来,完全就是一个江湖老混混的口吻。而在如此悲凉的紧要情节关头,兰陵笑笑生也不忘插入这样一个荒诞的人物,既讽刺了这类无良游医,更反映了生活多重复杂的实相,“为一部艺术作品增加立体感与厚度。”(田晓菲评语)何老人听后,也不知是挑动了正直的医德良心,还是更单纯得多的斗胜好勇之嫉妒心,立马出一道考题辨难,却不想赵太医滴水不漏,对答如流,何老人只得以退为进,道:既如此,请进去看看病人。
西门庆陪赵太医走进房中,李瓶儿方睡下安逸了一回,又被搀扶起来靠着忱褥坐着。赵太医先诊左手,次右手,又叫抬头看看气色,又叫西门庆问问李瓶儿认不认我是谁,李瓶儿抬头看了一眼,低声说敢是太医,赵龙岗便对西门庆道:老爹,不妨事,还认的人哩。书中夹批“认得卿,乃认得鬼,如何不妨事?岂借卿以捣子虚乎?”,也即是说,病人就医,如何叫不妨事还认的人,这赵太医问得可笑,荒诞不经,终究藏不住捣子(鄙称,本义指光棍、流氓,此指油头滑脑的无赖骗子)本色。书中没有写西门庆的心理活动,或许正六神无主,脑子一时转不过来,或许也是有意要考考赵太医,说:赵先生你用心看,我重谢你。赵太医又看视了半日才道:老夫人此病休怪我说,据看其面色,又诊其脉息,非伤寒只为杂症,不是产后,定然胎前。依常理,病家要的就是医生的实话,难道要为病家讳而说谎不成。又,什么叫“非伤寒只为杂症,不是产后,定然胎前。”这是谎言的经典句型,正如算命行骗的名句“父(母)在子先亡”,都可断句为父母在儿子之前死,或儿子在父母之前短命,所以夹批又说:近世秘诀。西门庆说不是这个病,先生你再仔细诊一诊。赵太医又沉吟半晌,道:如何面色这等黄,多是脾虚泄泻,再不然定是经水不调。西门庆方说实话,是下边月水淋漓不止,所以身上都瘦弱了,有甚么急方妨药,我重重谢你。西门庆以为银子可以收买天下,口口声声要重谢,殊不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出来混都是要还的,银子再多,也不能买下天下公道。同样讽刺的是,赵太医竟也猜了个七八分,道:如何?我就说是经水不调,不打紧,小人有药。自然有药,想来还是包治百病的祖传秘方,呵呵!
西门庆陪赵太医回到前厅,乔大户、何老人不知西门庆已经透露,还要考问病源,赵太医说是经水淋漓,何老人又追问:当用何药治之?赵太医说我有一妙方(原来不是包治百病的祖传秘方,不过这个妙方更为生动讽刺),吃下去管情就好。何老人听了赵太医报出的一串乱七八糟凶险药名,道:这等药恐怕太狠毒,吃不得。赵太医辩解道:自古毒药苦口利于病,怎么吃不得?这药确实吃不得,赵太医不仅仅是在行骗了,简直是在谋财害命。西门庆终究还是有点见识,知道这厮满口胡说,却因是韩伙计举荐来的,而依我之见,原因恐怕还是看在姘妇王六儿面子上,不好嚣他,不然也要拿到衙门里“拶一拶”,还称了二钱银子,也不送就打发走了。何老人这时才说:适才不敢说,此人原是东门外有名的赵捣鬼,专一在街上卖杖摇铃哄过往之人,那里晓的甚脉息病源。接着又说到家撮两帖药来,只怕为难矣。从赵捣鬼身上,不难看出韩伙计的日常生活轨迹,也不是什么好鸟,难怪甘愿戴绿帽子。再深读下去,兰陵笑笑生举重若轻,却力透纸背,仿佛一幅生动的市井生活图景就隐蔽在文字背面。
李瓶儿晚夕吃了何老人的药,并不见分毫动静。次日,吴月娘向西门庆提起,看来只给李瓶儿吃药不行,前面吴神仙曾经算命说他有三九血光之灾,今年恰整二十七岁,还得使人寻吴神仙去替他保佑。西门庆旋差人拿帖儿往周守备府里去问,回答却说吴神仙乃云游之人,今岁四月就往武当山去了,要打数算命,倒是真武庙外有个黄先生,只是不上家门。西门庆随即使陈敬济到黄先生家,奉上卦金,将李瓶儿八字说来。黄先生打数一算,所说倒也颇合李瓶儿的病症,特别是提示犯了丧门五鬼,暗示其余五个妻妾都巴不得李瓶儿早死,却没有什么除魅的高明对策,想来李瓶儿是死定了。陈敬济抄录了打数算命所言,拿回家来,西门庆正和应伯爵、温秀才坐一处,叫拿到后边解与月娘听,知道已经是命中多凶少吉了。
我无意指责吴月娘和西门庆的迷信,反为我们大多数人只待生死关头才想起烧香敬神感到悲凉——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何曾真正拥有一颗持久的敬畏之心,只知道饱食终日,贪欲缠身,临死方才有一丝反省悔恨之意,又有哪个真神会鸟你,也真是可悲可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