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三姐是《红楼梦》最大的一个谜,因为一直存在“两个尤三姐”,庚辰本明写尤三姐的淫奔浪荡,跟贾珍等人有不良关系;而程乙本中的尤三姐则为人正派,乃是个贞洁烈女,我们对比两个版本对第六十五回“贾二舍偷娶尤二姐”中的一处情节描写来具体看:
当下四人一处吃酒,尤二姐知局,便邀她母亲说:“我怪怕的,妈同我到那边走走来。”尤老娘也会意,便真个同她出来......贾珍便和尤三姐挨肩擦脸,百般轻薄起来,凭两个在里面自在取乐,不知作些什么勾当。(庚辰本)
再来看看另一个版本:
尤二姐此时恐怕贾琏一时走来,彼此不雅,吃了两盅酒便推故往那边去了,贾珍此时也无可奈何,只得看着二姐儿自去,剩下尤老娘和三姐相陪。那三姐儿虽向来也和贾珍偶有戏言,但不似她姐姐那样随和,所以贾珍虽有垂涎之一,却也不肯造次,致讨没趣。(程乙本)
这两个版本对尤三姐的形象刻画可谓大相径庭,程乙本对跟尤三姐有关此类细节改了不少,凡是尤三姐有任何违反贞洁烈女形象的行为,统统做了“漂白处理”,为何程乙本要这么做,白先勇曾给出答案:
如果尤三姐跟贾珍本来有染的话,那么尤三姐后来的行为根本不能成立,如果尤三姐已经失足,如何还能有立场去骂他们?白先生认为,程乙本之所以要对尤三姐的浪荡形象进行“修正”,是因为尤三姐后来又是劝说尤二姐,又是拔剑自尽,若她自己不够清白,她如何能有这样的底气来训别人?
对此观点,笔者不敢苟同,此番“洗白”和“解释”纯属掩耳盗铃,对《红楼梦》文本缺乏深刻的理解,尤三姐本就是个淫奔浪荡之人,她后来幡然醒悟,痛改前非,开始追求自己的爱情,这些种种举动都不突然,而是有迹可循的,这个“迹”就是贾宝玉。
贾宝玉在尤三姐的人生历程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这一点很多论者都未曾发现,即便有所意识,也只是浅尝辄止,顺嘴一提而已,孰不知,尤三姐的改变全因贾宝玉而起。
可还记得第六十六回“情小妹耻情归地府,冷二郎一冷入空门”,在这一回中,尤二姐向小厮兴儿打听贾府内部事宜,当中就提到了贾宝玉,兴儿对宝玉很看不上,认为他“不习文,不习武,成天疯疯癫癫,只爱在丫头群里闹”,尤二姐听完兴儿的话,也信以为真,感叹“可惜了一个好胎子”,唯独尤三姐站出来替宝玉辩解:
尤三姐道:“姐姐信他胡说!咱们也不是见了一面两面的。他行事、言谈、吃喝,原有些女儿气,那是只在里头惯了的,若说糊涂,哪些儿糊涂?”——第六十六回
说罢,尤三姐还举出具体的例子,贾敬丧礼穿孝时,贾宝玉站在里头挡着人,生怕气味熏到尤二姐、尤三姐,尤二姐要吃茶,贾宝玉不让婆子用自己的茶碗倒,反而让婆子另外洗个干净的给尤二姐使,这些都被尤三姐看在眼里,最后尤三姐得出结论:
我冷眼看去,原来他在女孩子们前,不管怎样都过的去,只不大合外人的式。尤三姐言语之中处处维护宝玉,连尤二姐都看出来,便调侃尤三姐:“依你说,你两个是情投意合了,竟把你许了他,岂不好?”各位注意,尤三姐听完这句调侃话儿并没有接话,也没有回复,倒是小厮兴儿在旁表明尤三姐和宝玉外表很般配,但宝玉和黛玉的爱情已经现了形儿,只等老太太发话必定能成一段姻缘,至此,尤三姐都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尤三姐对贾宝玉是有爱意的,这一点毋庸置疑,甚至尤三姐的贞烈也是从认识贾宝玉之后开始的。之前的尤三姐行为放肆浪荡,她和姐姐尤二姐都跟贾珍有不干不净之举,可自从这次来宁府参加贾敬葬礼,并且在葬礼上认识宝玉之后,她忽然发现,这个世界上还有知道疼女孩爱女孩的男人,她向来认识的男人,大多数都是好色之徒,与她接近也都是贪恋她的美色,在这些男人眼中,她和姐姐只是一个工具而已。
而贾宝玉的出现,犹如一个晴天霹雳,唤醒了她对生活的向往,细心的读者会发现,自从葬礼过后,尤三姐对那些好色的男人开始表现出反抗,对贾珍、贾琏,她以色相诱,却又不让他们得逞,实则是用这种畸形的方式在向他们报复。
另外,当家里人为她物色成亲对象时,她自己选定了柳湘莲,其实尤三姐并非不想嫁给贾宝玉,只是她若嫁给宝玉,必定是个妾(小厮兴儿前有宝黛爱情之解释),她不屑为之,但她仍想找个爱自己、疼自己的好男人,所以她将自己的终身托付给了游侠柳湘莲,立下这个志向之后,尤三姐断簪为誓,从此“非礼不动,非礼不言起来”。
所以程乙本对尤三姐的“洗白”,以及白先勇的评价,都没有看到贾宝玉对尤三姐之巨大影响,尤三姐不需要洗白,她自有自己心理状态的转变,这一点并不突兀。乃至于最终柳湘莲反悔退婚,尤三姐拔剑自刎,也都是在这种心理下产生的,尤三姐意欲摆脱贾珍之辈,让自己生活步入正轨,可柳湘莲却认为她“不干不净”,尤三姐在见过光明之后,不愿意再次堕入黑暗,于是拔剑自刎,这方是正论。
笔者浅见,如有不当之处,还望指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