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无疑是一部奇书,作者也基本可以确定,为明朝嘉靖年间的儒生吴承恩。书中借佛用道,笔锋犀利,既深刻地揭示了为人的道理,又揶揄了当时的政治生态。个中因由,细翻原著大概都能把到脉络。但奇书毕竟有浩荡逾八十万字,作者心思即使再多缜密,也难免会有偏差。字里行间里,确也有几处和常理不搭。
譬如这一处。
出自第一回。当时花果山猴群寻到水帘洞,“(悟空)看罢多时,跳过桥中间,左右观看,只见正当中有一石碣。碣上有一行楷书大字,镌着‘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
这楷书文化的成熟,大概自隋唐起,但究其发展的萌芽,却可追溯自西汉。譬如有典籍载,“汉初有王次仲者,始以隶字作楷书。”时间线划得已很切实。而孙悟空自石头迸出,大概却在东周春秋期。
此为一处不搭。
再看一处。
原著第五回,悟空为天庭所招安,官拜齐天大圣,但终究无所事事。“玉帝早朝,班部中闪出许旌阳真人俯囟启奏道:今有齐天大圣日日无事闲游,结交天上众星宿,不论高低,俱称朋友。恐后闲中生事。不若与他一件事管,庶免别生事端。”于是,就加受了一个蟠桃管理员的职务。
这许旌阳,又是历史确实存在的人物,大概活动于东晋时期,后为净明道派尊奉的祖师,相传著有《灵剑子》等道教经典。但孙悟空在天庭任职的时间,和人间对应的,却是在西汉年间。
又看一处。
原著八十七回,取经人一行经过凤仙郡,听闻郡侯姓上官,孙悟空笑笑,此姓甚少。此时,八戒接话道,“哥哥不曾读书。《百家姓》后有一句‘上官欧阳’”。取经的事迹,发生在唐贞观年间,但《百家姓》成书,却在北宋初年。时有钱塘一个书生编撰蒙学读物,将常见的姓氏编成四字一句的韵文,遂成此册。因是赵家皇室,故册中赵姓排行第一。而旧国吴越国王姓钱,次第排了第二位。
这又是一处穿越了。
但这里却要说一处,发生在六十八回朱紫国章节。
当时唐僧只身到皇宫办理通关文牒的通行章盖,却见宫中差人配备,亦有太监、锦衣卫等职。略摘章中一处,“太监叩头道:奴婢乃司礼监内臣。这几个是锦衣校尉。”
有意思的是,这锦衣卫,实为明王朝特有的产物。唐帝国及和唐朝并行的西域诸国,无此名称说法。如此看来,这似乎又是吴承恩老先生一次头昏眼花的谬笔了。
这次可是大大冤枉了。
我们再看此章节的具体走向。
国王闻说大唐高僧至此,大喜,即传旨宣至阶下,三藏礼拜俯伏。国王又宣上金殿赐坐,命光禄寺办斋,三藏谢了恩,将关文献上。国王看毕,十分欢喜道:“法师,你那大唐,几朝君正?几辈臣贤?至于唐王,因甚作疾回生,着你远涉山川求经?”
唐僧顿了顿口,将前事尽述了一遍。
国王闻听了魏征梦斩龙王,又书地府一封,续了太宗二十年性命,再闻唐僧一行不辞辛苦,西向求取真经,以正唐王福祉。心口甚是惊叹,转而又呻吟道:“诚乃是天朝大国,君正臣贤!似我寡人久病多时,并无一臣拯救。”
国王言下之意,即是借上国风物,叹己国臣属不贤。
玄机就在此处。
唐僧口中的君正臣贤、国泰清平,自然说得是唐朝事。
而朱紫国国王叹诸臣不济,又以“锦衣卫”这个时代专有名词作为事件索引,或暗指明朝事。这正是作者意图。而国王因久疾不愈,长期不肯临朝,同作者时在年代、即嘉靖一朝颇为通似(嘉靖帝竟存有二十余年无上朝的记录)。这又有几分暗讽的意味。
其实,书中这样的借喻,还有多处。
如二十九回,宝象国国王得知女儿百花羞为妖精所掳,哭之许久,便问两班文武,那个敢兴兵领将,与寡人捉获妖魔,救我百花公主?
可是,国王连问数声,更是无一人敢答。
原著曾这样讽道,“这真是木雕成的武将,泥塑就的文官”。
显然,这又是吴承恩先生的一次借书兴叹,感时朝君臣不贤。
在小说叙事上,有一种平行写法。
即将两个异元的事件,在同一个空间展示,以期进行纵横向的对比(这在电影制作里也经常出现)。
唐僧未出唐帝国之时,描述的确为唐朝事。但出脚离境之后,更多描述的却是明朝事,尤其西路诸国的朝政民风,更可看作明朝生态的某种剪影式的投放。譬如出现了“木雕成的武将,泥塑就的文官”,和雄赳赳气昂昂的魏征、尉迟恭等唐时名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显然,这正是作者感概明王朝中后期的羸弱却又无能为力,潜意识的镜像里竟期望着恢复当年盛唐荣光。
可惜的是,这只是作者的一厢情愿。
长白山那头的铁蹄声,隔着近百年的时光,却在隐隐待发。吴承恩先生搁下笔,长叹一声,他似乎听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