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国度里,什么都有摩登和背时。虽然只活了三十来个年头见的可已尽多了。女士们的裙子由长而短,由短而长。裙子背时了,旗袍当令。又是由长而短,由短而长,如今是回头再由长而短了。长时扫拂脚面,短得过膝一寸。在这期间,领子也是拉长了而缩短,缩短了再拉长。反摩登的并不是没有,山东半岛上曾出过“韩青天”,动员警察,大捉摩登;上海滩曾有市民吴什么枢,悲痛陈辞。随后兴起了一些身带红蓝水以及硝强水之类的英雄,如封神榜上撒神沙似的,专向摩登男女的衣着上洒:这是有权者和无权者反摩登的标准姿态,一方是暴君,一方是无赖,然而都没有什么效果。也许如俗语常说的,—草一芥是不足以遏止倒海的怒潮的,倒只是有连它本身也被卷击沉没下去。
摩登若止限于衣着,实在也并无关宏旨,我以为“风化”也不能以此而振起或败坏。问题是普遍于各事各物了。甲午之战,八国联军,影响是军国主义摩登,船坚兵利时髦,而后又各处大欢迎德先生赛先生,两位新宾红透了。不久雨过天晴,就再不见什么动静了。这种风气,甚而连“四民之首”的士也波及到,声光化电是富国之本,非提倡不可,曾几何时,转而据说又不及精神文明,于是子曰诗云重新当时。近年各校是时而争读理工,又时而全学文法;如今是教育系无人,会计系满座了。这情形反映到书店里,仅就二十年来看,也很可观了。白话文一提倡,《红楼梦》《水浒传》风行一时,一九二七年前后,社会科学书籍占了第一位,甚而连书店也取名为社会科学书店,随后代之而起的是小说之类。再仅就战争发生后而论,变换之迅疾也够慨叹的了。抗战小册,战地报告;最近布满各书肆的是美国式的什么成功修养之类。
风气时为变幻,路向刻有转移,只有显出浮浅,以及没有动向的盲动。若是以此作为心理的反应的话,由近来的一般倾向所反映出来的心理是可怕的。厌恶了抗战八股,因为不过是抗战八股。那末理论的书,略为大部头的书,都变成冷门,又是为什么?这些成功修养之类是什么内容呢?一言以蔽之,不外“修身养性”,目的在使读者借它作为阶石,更爬高一步。这志在裨益后进的苦心是可佩的。前些年岁,我们这国度还是膏丹丸散,以至世传儒医,都是秘制秘传,秘方轻易不泄外人。“鸳鸯绣了从教看,莫把金针度与人”,盖由来已久。今天,竟以成功秘诀,一不与己俱逝,二不贻之子孙,竟而公诸世人,则是以金针度人了,诚是慈航普渡。不过,不是说人生用不到修身养性,在当前这金针秘方是否急需,是否应使每个人斤斤于自己的成败,是待商量的一个问题。国家民族在这末严重的危难中,当务之急,应是怎样挽救她渡过这段险涛。不是现在个人的修养可以置之不顾,而是只顾个人,不管民族,实在急险万分。因为没有民族,便什么也没有。现在的趋向,所以使人危惧了。我不知将出什么样的结果!
据说古时某大僚暮年教子说,若想发迹,只有一个字的秘诀,谄。也许谄是飞黄腾达的要诀,可是即使个人以此升腾显贵,又于世道人心何?而这样的显贵于国家民族又能作什么呢?—位友人来信说:“时下书肆竞出新书,欺骗读者,复以士风趋利近功。故《处世新法》、《处世教育》一类小册,充斥市场,非特象征目前出版界之无聊,亦可概见当时之风气。顾亭林论‘夸毗’斥‘沓沓之流’,实则沓沓之流历三百年而不绝,于今殆尤甚焉!”这话确乎不错。
流风通常称为时尚或摩登,到此风尚成为国家或时代之害或累时,则称为病了,故吾名曰流行病,盖与霍乱瘟疫同为害人类也。
一九四二、二、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