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二
甲崽的父亲死了。
甲崽没有尽到孝道，他哭得好伤心。
甲崽的父亲生前逢有机会，总是忘不了给儿子算命、相面、拆字，那些瞎了眼的和没有瞎眼的“先生”们几乎众口一词：“二十五岁以前运气不好。”并且一条一条有板有眼地道来，说得甲崽的父亲活信这瞎话。
“先生”们虽然是瞎说一气，可甲崽的运气确实不佳。
甲崽五岁时就死了娘，接着还没断奶的妹妹也夭折了。他孤独、任性、要强 。在学校，骂娘、打架、用小刀跟同桌刻划“国界”，样样都行，学习成绩也蛮不错。他很顺利地读上了高中。模拟高考，他的总分列全校第九。可是高考前三天，他却开始拉肚子，而且越拉越厉害。考场上，他用比考试更大的力量和更高的注意力，憋着劲儿来防止随时可能爆发的考场“臭”闻。高考三天，他瘦了一圈。他的天资加上他赔上的这一身肉，同学们都以为已经大功告成，都提前向他祝贺。他笑笑，到寝室背上中午已经捆好了的背包，连夜赶回了家。
“爸爸，我对不起您……这次……我……怕是考不上我想上的大学了，您……能不能让我再复习一年?”
甲崽放下背包，有些痛惜地对父亲说。
父亲停下摇着的蒲扇，将信将疑地看着儿子，脸拉得好长。“二十五岁以前运气不好。”这话又回响在他的耳际。甲崽当然不会把“考不上”背后的原因告诉他，他也当然不会知道。
儿子向来读书读得顺手，而今又瘦了这许多，用功已是如此，可在这节骨眼上却仍过不了关，
这是八字，是命!“阎王赐你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命中注定啊!父亲痛苦而又坚决地
摇了摇头：“算了!别再白费劲了!跟我种田!”
父亲的话就是法律，甲崽只得种田。
开始种田，甲崽很是勤快。他认为父亲既当爹又做妈受苦受累把自己养育到这么大确实不容易，现在应该多为父亲卖点力。父亲也很是得意，以为当儿子的天经地义应当这样，因 而也就越发使出父亲的威严，把甲崽使唤得总是迎着鸡鸣出门、踏着月色归家。
渐渐地，甲崽觉出种田比读书更苦，父子俩忙忙碌碌地干了一年，只换来大米饭填饱两个肚子，手头上紧得很，没几个毫子零花。于是，甲崽当初那份热情冷了下去，变得懒散了，也变得不安分起来。父亲看他这样，便气冲冲地把他叫到跟前：
“甲崽!干脆，我们把田平分了!各干各的!”
“好!”甲崽兴奋得差点没跳起来，气得父亲嘴唇发颤。
一气之下，父子俩真的分了家。
甲崽把分得的两大块水田挖成两口大鱼塘，他要养鱼。他正正规规向父亲借了两千元钱买鱼苗，写了借据，并立下保证：年底还账，连本带息！可是，鱼苗投放下去的第三十一天早晨，鱼塘里却浮起一片一片的小鱼尸，水面上还飘散着一股农药味。甲崽眼里噙着泪水，在塘边闷坐了半天。父亲闻讯赶到塘边，围着鱼塘跳骂了一圈，然后把药死的小鱼捞上来拿回家一锅煮吃了。终归是自己的儿子，又只有父子两个，这家其实是分不断的。儿子倒霉，老子赔本。这歪道理说到哪儿去也错不了多少，更何况是养鱼，走的是正道！父亲一边吃，一边想。所以，当儿子沉闷地回到家里时，父亲把准备买棺材的五千元又慷慨地塞给儿子：
“甲崽！拿去再买！我每天夜里去守！”
“爸爸……”甲崽陡然跪在父亲面前，那情景好动人……
父子俩一激动，分了的家又合上了。
甲崽养鱼大获成功，半年工夫净赚五万。
村里的年轻人不由得佩服起甲崽来。甲崽跟几个要好的合计合计，又决定在村子附近的红土岭上烧红砖。几窑砖烧下来，收入很是可观。于是，他们又合伙买了两辆小四轮。
“二十五岁以前运气不好……甲崽今年二十三……”甲崽的父亲守在鱼塘边，看着有些热火的砖场，一边抽烟，一边咳嗽，一边念叨。
有一天，甲崽从砖场回来，看出父亲好像又黑了很多、瘦了很多，又发现父亲咳出的稠痰像是腐烂的肉。甲崽急了，要送父亲去住院。父亲眉毛一竖：
“多了几个毫子，尊贵了不是？这么点小痛小痒，就去住院？”
甲崽软缠硬磨终于把父亲送进了医院。折腾了一天，甲崽被叫到医生办公室，医生递给他一纸诊断书：晚期肺癌！如五雷轰顶，甲崽抱着头一口气跑上医院后面的山上，嚎啕大哭起来……
父亲在世之日已不多，每过去一天，甲崽的心里就像是被掏空一块，生疼。
“二十五岁以前运气不好……”父亲躺在病床上，又十分不安地想起这话。他一生从来没有这么歇过，也从来没有感到这么累这么乏。他无力地向甲崽招招手：“甲崽，二十五……二十五岁以前，你千万别再干什么大事了……讨老婆的事，也等到了二十五岁以后再说……”
“爸爸，这是鬼话！信不得的，信不得的！”甲崽尽力而又无力地向父亲解释。
“甲崽！这不是鬼话！这是命！你不认也得认！”父亲的话很有力、很坚决，全然不像一个垂危的病人说的。
“爸爸！爸爸！这不是命，不是命……我不是个好儿子……”甲崽抱着父亲，心里又悔又痛……甲崽的父亲按照医生的预料死了。
甲崽没有为父亲置办棺材，现在成了大问题。不是他没钱买，而是他还没最后拿定主意。父亲病重时，他想到过火化，那事省钱省力省地，移风易俗，政府提倡。现在，父亲死了，又觉得火化实在太对不住父亲，他很自然地想起父亲把为自己置棺材的那五千元钱塞给自己重新购买鱼苗的情景……他犹豫地望着乡亲们，乡亲们在急切地等待他的决定。他狠劲咽下从喉管里泛上来的那些酸酸的东西，咬着牙断然宣布：火化！这无异于爆了一颗炸弹，全村人一下被炸得沸腾起来了。
“甲崽，这行吗?”甲崽那几个伙计关切地问。
“甲崽，还是叫人上街去买口凑合凑合吧。”一群好心的婶婶嫂子真诚地劝。
“甲崽！你这个忤逆不孝的！……你父亲是怎样待你的！啊？！……好了，先把我那口抬来给他用了!”一位老者抖着手骂。
“盘爷，谢谢您老了……”甲崽一头叩在老者脚下，又把双手捂住脸，从指缝里偷看老者的表情，哭出的声音却叫人鼻子发酸。
“这才像个孝子！”盘爷拉拉胡须，拂袖而去。
一切都平息下来，一切按照规矩办。明天出殡，甲崽今夜守灵。甲崽说怕，几个伙计主动提出陪他。他们钻进灵堂，相互鬼笑。
半夜，响起一阵柴油机的启动声。第二天中午，随着一串鞭炮声，那辆人们熟悉的小四轮缓缓地驶进村子。人们静呆呆地望去：甲崽捧着饰有黑纱的骨灰盒，肃立在车上，眼睛被泪水泡得肿了好大，可泪水还在一个劲地往外淌——这泪水，流自内心深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