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
文艺是有永久性的。好的作品永远也不会被人遗忘。志摩的作品在他生时即已享盛名,死后仍然是被许多真正爱好文艺的人所喜爱。最近我遇见几位真正认真写新诗的人,谈论起来都异口同声的说志摩的诗是最优秀的几个之一,值得研究欣赏。……我不拟批评他的成就,我现在且谈谈徐志摩这个人。他的为人全貌,不是我所能描绘的,我只是从普通的角度来测探他的性格之一斑。
普鲁士王佛得利克大帝初见歌德,叹曰: “这才是一个人!”在同一意义之下,也许具体而微的,我们也可以,估量徐志摩说: “这才是一个人!”
我的意思是说,志摩是一个活力充沛的人。活力充沛的人在世间并不太多,往往要打着灯笼去找的。《世说新语》里有一则记载王导的风度:王丞相拜扬州,宾客数百人,并加霑接,人人有悦色。唯有临海一客,姓任,及数胡人,为未洽。公因便还到任边云: “君出临海,便无复人。”任大喜悦。因过胡人前,弹指云: “兰阇,兰阇”,群胡同笑,四座并欢。一个人能使四座并欢,并不专靠恭维应酬,他自己须辐射一种力量,使大家感到温暖。徐志摩便是这样的一个人。我记得在民国十七八年之际,我们常于每星期六晚在胡适之先生极斯菲尔路寓所聚餐,胡先生也是一个生龙活虎一般的人,但于和蔼中寓有严肃,真正一团和气使四座并欢的是志摩。
他有时迟到,举座奄奄无生气,他一赶到,像一阵旋风卷来,横扫四座。又像是一把火炬把每个人的心都点燃,他有说,有笑,有表情,有动作,至不济也要在这个的肩上拍一下,那一个的脸上摸一把,不是腋下夹着一卷有趣的书报,便是袋里藏着有趣的信札,弄得大家都欢喜不置。自从志摩死后,我所接触的人还不曾有一个在这一点上能比得上他。但是因此也有人要批评他,说他性格太浮。这批评也是对的。他的老师梁任公先生在给他与陆小曼结婚典礼中证婚时便曾当众指着他说: “徐志摩!这个人,性情太浮,所以学问作不好!……”这是志摩的又一面。
志摩对任何人从无疾言厉色。我不曾看见过他和人吵过架,也不曾看见过他和人打过笔墨仗。我们住在上海的时候,文艺界正在多事之秋,所谓“左翼”,所谓“普罗文学”,正在锣鼓喧天,苏俄的文艺政策正由鲁迅翻译出来而隐隐然支配着若干大小据点。《新月》杂志是在这个时候在上海问世的。
第一卷第一期卷首的一篇宣言《我们的态度》,内中揭橥“尊严”与“健康”二义,是志摩的手笔,虽然他没有署名。 《新月》的总编辑我和志摩都先后担任过。志摩时常是被人攻击的目标之一,他从不曾反击,有人说他怯懦,有人说他宽容。他的精神和力量用在文艺创作上,则是一项无可否认的事实。《新月》杂志在文艺方面如有一点成绩,志摩的贡献是最多的一个。
志摩的家世很优裕,他的父亲是银号的经理,他在英国在德国又住了很久,所以他有富家子的习惯外加上一些洋气,总之颇有一点任性。民国十六年,暨南大学改组,由郑洪年任校长,叶公超为外文系主任,我也在那里教书,我们想把志摩也拖去教书,郑洪年不肯,他说: “徐志摩?此人品行不端!”其实他的“品行不端”处究竟何在,我倒是看不出来,平心而论,他只是任性而已。他的离婚再娶,我不大明白,不敢议论。在许多小节上,可以看出他的一些性格。他到过印度,认识了印度的诗人泰戈尔,颇心仪其人,除了招待泰戈尔到中国来了一趟之外,后来他还在福煦新村寓所里三层楼的亭子间布置了一间印度式的房间,里面没有桌椅,只有堆满软靠垫的短榻和厚茸茸的地毯,他进入里面随便地打滚。他在光华大学也教一点书,但他不是职业的教师,他是一个浪漫的自由主义者。他曾对我说过,尊严与健康的那篇宣言,不但纠正时尚,也纠正了他自己。他所最服膺的一个人是胡适之先生,胡先生也最爱护他。听说胡先生之所以约他到北平大学去教书,实在的动机是要他离开烦嚣的上海,改换一种较朴素的北平式的生活。不料因此而遭遇到意外的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