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五岁的我，最喜欢做的事情，是把自己关起来。
因为我父母总是吵架。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吵架，我只知道父亲很大声，母亲也很大声。他们的声音像漫天的雨水，淹没了家里的所有角落。
我觉得我要窒息了。我想到了死亡，一个五岁的孩子想到了死亡。
每每他们吵架，我都会把自己关起来，只有这样我才能感觉到安全。
关起来之后，我会拿出一个洋娃娃，是我从表妹那里偷来的。
有一次走过一个橱窗的时候，我看上了一个洋娃娃，棕色的头发、雪白的皮肤、蓝色的眼睛，我觉得她漂亮极了，比童话电影中的所有女主都漂亮。
于是我恳求母亲买给我，回家之后，父亲二话不说把洋娃娃扔了出去。他对母亲大吼：“这不是男孩子的玩具，你想把他培养成娘炮吗？”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娘炮”这个词，带着可耻的意味。
母亲没有说话，我想她是默认了。
我们家在六楼，我看着洋娃娃滚落在地上，我看着她摔落又弹起，我看着她被狗撕扯，我看着她被清洁阿姨扫走，我看着她最后落进肮脏的垃圾车。
我很难过，但是我没有表现出来，我怕父母会因此争吵。
但是我没有放弃对洋娃娃的喜好。于是我想到了偷，真的，我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周全。偷来之后，我可以把它藏起来，这样就不会有人发现了。
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从表妹家出来的时候，我觉得书包沉甸甸的。任何人看它一眼，都足以引起我的警觉，因为里边藏着我偷表妹的洋娃娃。
路上有一只小花猫，老是往我脚边跑，我害怕极了，我觉得它是冲着洋娃娃来的，我以为自己的阴谋要被揭穿了。我不住地用脚拨开小猫，想让它离我远一点，一旁的母亲不解地问我：“你不是很喜欢小猫吗？今天怎么了？”
说完，母亲俯下身来，去逗那只猫，就在这个空当，我快速跑回了家，把洋娃娃藏进床底。那是母亲打扫房间时注意不到的地方。
我很喜欢那个洋娃娃，虽然它没有母亲买的那只漂亮，但是我还是喜欢她。她的眼睛是棕色的，圆鼓鼓的 ，像一个爱生气的漂亮女孩，于是我给她起名叫“不高兴”。还有个原因，父亲总说我傻乎乎的，没头脑。
我很开心，我是“没头脑”，她是“不高兴”，所以理所当然的，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每次父母吵架之后，我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然后和“不高兴”一起玩。“不高兴”很乖，从来不大声说话，从来不争吵，从来都认真地听我说话。
我给“不高兴”讲所有的秘密，讲我在幼儿园的遭遇、讲路上遇到的麻雀、讲零花钱藏在哪里······
我还会把日记念给她听。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念，想象自己是一个小老师，她是我的学生。她简直是最乖巧可爱的学生，从来不会打断我，更不会把同学的橡皮掰断。
可是“不高兴”还是被发现了。
有天放学回家，我发现父亲坐在沙发上，面色凝重，好像夏天暴雨前的云层。我知道将有恐怖的事情发生。
果然，父亲从地上捡起一个洋娃娃，“哪里来的？”
我心痛极了，因为我看到“不高兴”的身体，从中间断开，她被撕成了两半。她的眼睛还是圆鼓鼓的，但是眼中已经没有了可爱和活力。我想她肯定很疼，就像我被花园里的刺扎到手指一样疼，那次我哭了很久，我想她现在肯定也在哭。
我咬紧嘴唇，我觉得为友谊献身的时候到了，我暗暗发誓，打死我也不说。
见我一言不发，父亲把我关进了房间，“你今天别吃饭了！”
我一个人呆在小房间里，肚子一直在叫，但是我不愿意解释、道歉、屈服，我不能背叛“不高兴”。
就是在那天，魔鬼出现了。
我躺在床上哭着，突然听到旁边也有哭声。我很诧异，睁开眼，看见了她在我身边。
她和我一样大，穿着和我一样的衣服，皮肤白皙，眼睛圆鼓鼓的。她有点像“不高兴”，但是她的头发干燥发黄、还有些稀疏，不像“不高兴”的头发那样乌黑浓密，还闪闪发光。
看到魔鬼在哭，我竟觉得心情好了一些。我转过身，轻轻把她抱在怀里，我想安慰她。
但是我做不到，我心情越好，她哭得越厉害。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也跟着哭了起来，当我开始哭的时候，她的哭声慢慢停了。
她静静地看着我不住地抽搐，她说：“到我怀里来吧。”
这一次，换她抱着我。她小小的身体，却有着足够的温度。在她的怀里，我觉得很安全、很温暖。
从那之后，魔鬼代替“不高兴”，成了我最好和唯一的朋友。
混乱：十二岁
魔鬼第一次对我说：“我讨厌你！”
那发生在一个夜晚，我和魔鬼在一起洗澡。
这个习惯已经保持了很多年了，自从那天晚上她到来之后，我们一起吃饭、睡觉、洗澡、写日记、上学，穿同样的衣服、走同样的路、剪同样的发型。总之，我们一起做所有的事情。
可是那个晚上，她突然指着我的身体说：“你那个可怕的东西怎么长大了，周围还有很多黑色的小蛇，它好丑。”
她真的被吓到了，她停止洗澡，蹲在浴室的角落哭泣。
我很难过，这不是我的错，我完全没有想过让它长大。我更加难过的，是魔鬼为什么要怪罪我，我以为她会一直爱我······
回到卧室，我发现她在写日记。我坐在她旁边，她却立刻起身离开了，同时拿走了日记本。
但是那天深夜，她还是睡在了我的旁边，唯一不同的是，她始终不说话，也没有和我说晚安。
那天晚上我做了噩梦。
我在一大片丛林中飞翔，巨大的白杨树拔地而起，在我的四周交叉穿梭，好像要来撕裂我一样。我用尽全力向天空飞着，那里有个声音在召唤我。
可是我真的很累，我觉得我要飞不动了。
就在这个时候，魔鬼出现了。她倒提长剑，身披银色铠甲，长发在脑后飞舞，像旗帜一样铺展开来。魔鬼抓住我的胳膊，拉着我向天空飞去。
她温润飘逸的长发在我的脸上抚来抚去，不知道为什么，让我想到了女人的乳房。
醒来之后，我看到魔鬼静静地躺在身旁，安静而均匀地呼吸着。
魔鬼像我一样也是短发，她时常抱怨我母亲，“为什么她不给你留长发啊，这样我也会有长发。”
我想起了洋娃娃的命运，不敢向母亲提出这样的要求。
梦中魔鬼的长发如乳房的感觉，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躺在床上，我开始摸索自己的身体。我注意到自己长出了喉结，硬硬的，鼓鼓的，让我想起了“肿瘤”，在我当时的认知里，这就是肿瘤的样子。
魔鬼也醒了，她脱下背心，注视着自己的胸部。我看到她也没有乳房，这让我更加难过了。于是我开始哭泣。
魔鬼冷冷地看着我，不说话。
其实我让魔鬼生气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我的身体。
魔鬼喜欢和女孩子一起玩，她说男孩子身上有臭味，她忍受不了。我不愿意和魔鬼分开，所以只能陪着她。
班里的男生开始嘲笑我，说我是娘炮。是的，我又听到了这个词语，比童年时更加刺耳。
我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这么说，但是我知道他们的恶意。这种恶意常常变成尖刺，刺在我的后背上，而且都是趁我不注意的时候，突然射过来。
于是我努力地压抑住想要和女孩子一起玩的想法，我开始有意地让自己陷入孤独之中。
但是魔鬼不愿意，她不理解我，就像我不能顺从她一样。
魔鬼热情、乐观、好动、并且精力旺盛而不知疲倦。她想和女孩一起跳皮筋、一起八卦、一起分零食，甚至还想和女孩一起上厕所。
她从来都觉得自己应该去女厕，她说男厕所散发着毒药的味道，常使她昏厥。但是我不能允许她这么做，我是男孩，我应该去男厕。
被嘲笑以来，我用孤独把自己关了起来，可以不受外界的侵扰了。
但因此让魔鬼也变得孤独，因为她不能离开我。
所以她开始敌视我、怨恨我，也时常不愿搭理我。
有段时间，她尝试诱惑我。
那是在一个晚自习的课间，当时我要去厕所，但是在厕所门口，突然有人惊呼，“你在干什么！”
我猛然惊醒，发现自己不知道怎么走到了女厕门口。我们学校的男厕在二楼，女厕在一楼，绝不会混淆。
当时女厕门口人很多，我羞愧极了，恨不得立刻死掉。一直跑到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我才停下来。这个时候，我发现魔鬼在旁边傻笑着看我。
我顿时明白，这是她的恶作剧，是她带我去女厕的。
我想打她，这是我第一次有这样的想法。但是我忍住了，看到她的可爱面庞，我下不去手。
从那个时候，我开始警惕魔鬼，我知道她不安好心，我知道她想占据我的身体。
厮杀：十六岁
然而从那之后，魔鬼好像安静了好多。
后来我明白，她只是在储蓄力量、伺机反扑。她是魔鬼，她不可能顺从我一个人类的意志。
魔鬼依然会和我一起吃饭、睡觉、上学，但是从厕所事件之后，她和我的距离变得遥远了，她不再和我分享她的日记，她不再愿意和我彻夜长谈。
十六岁的时候，魔鬼开始反扑。
魔鬼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女孩，她懂得循序渐进、步步为营，她懂得不能鲸吞，只能蚕食。
开始的时候，她会带我长时间地注视女孩的衣服，尤其是带着花边和蕾丝的衣服，她轻轻在我耳边说：“好看，不是吗？”
我无法反驳，因为是真的好看。
慢慢地，在家里的时候，她会带我在衣柜里翻动母亲的衣服，尤其是内衣。她还是顶着那张可爱至极的面庞，带着迷人的微笑说：“好看，不是吗？”
接着她开始挑剔我的身体，“你怎么又长痘痘了，真丑”、“你的毛孔怎么这么大，真丑”、“你脖子上那东西，里边不会有毒素吧，真丑”、“那东西怎么又变大了，像一只毛毛虫，真丑”······
她日复一日、不厌其烦地诱惑我，让我逐渐沉沦了。我开始欣赏蕾丝边的东西，开始欣赏裙子、丝袜、高跟鞋、项链，开始关注各种口红、发卡、发带。
但是这一切都是在暗地里进行的，我不想让人觉得我是异常的。
幸好，网络为我提供了便利。
每晚躺在床上的时候，魔鬼会带我浏览各种各样的女士用品，讨论它们的款式、颜色、质地、上身效果等等。
魔鬼时常会问我：“你觉得我穿上这个会好看吗？”、“你觉得这个口红色号适合我吗？”、“你觉得这个发卡配我的皮肤吗？”
我的回复都是“少臭美”、“不要脸”、“不合适”一类的，我不想肯定她，我怕她得寸进尺。
但是在我的脑海中，早就脑补出了魔鬼形容的样子，可爱至极。每次我脑补的时候，魔鬼好像发现了一样，对我吃吃地笑。
直到有一天，魔鬼行动了。
那天是学校的艺术节，所有教室都临时变成了美术室、舞蹈室、音乐室。所有人兴高采烈，因为不用上课。
我走进教室，发现大家都用陌生的眼光看着我，好像不认识我一样。
我没有理他们，径直走回自己的座位，同桌的男生突然发出一声惊呼：“你？”
一个字还没说完，他就跳了起来，像见到鬼一样。他成功引来了全班同学的目光，于是所有人都盯着我看，如同面对怪物的表情。
我扫了一眼自己，发现我穿着一件裙子。我瞬间明白，这是魔鬼干的。
我冲出教室，向学校外面跑去。
路上都是人，我觉得他们的眼神，都含着对我的嘲讽，我被魔鬼再一次占据了身体，还做了这么丢人的事情。
校门口立着一面大镜子，我瞥了一眼，终于知道魔鬼做了什么：她给我戴了假发、涂了口红、穿上了裙子，她把我打扮成了一个女孩，而且审美拙劣。
街上车流涌动，我想冲过去，让它们从我的身体上碾压过去，我想象到了血流满地的样子。
我真的冲过去了，向着迎面而来的一辆大卡车。
但是我没有死，在大卡车刺耳的鸣笛声中，魔鬼紧紧拽着我的身体，她的身躯突然迸发出强大的力量。
之后，她一路上死命地抱着我，我们默默地回了家，没说一句话。
没想到，更加恐怖的事情，还在回家之后。
推开家门，我发现父母都铁青着脸。桌上放着一支刚拆封的口红，两个快递包装袋。
看到我的样子，他们呆住了。家里很安静，像是宇宙中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一种无形的力量扑面而来，把我们三个人都固定在原地。
但是一瞬之后，他们做出了不同的反应。
母亲涌出了泪水，她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嘴。
父亲走到我面前，凝视了一秒钟，紧接着，他的巴掌轮了过来。
我没有感觉到疼，魔鬼却已经倒在了地上，她的鼻子、嘴角都流出了鲜红的血，和我嘴唇上的口红颜色相仿。
我看着父亲的拳脚，一下一下打在魔鬼身上，魔鬼毫无还手之力，但是她在笑。
最后母亲看不下去了，拉开了父亲。
我没有搭理魔鬼，独自回了卧室。
学校呆不下去了，我转了学。
我一直没有再见到魔鬼，我想，那么重的伤，她可能已经死了。
和解：二十岁
魔鬼没死，快要死的人是我。
那次转学之后，我来到了一所以严格管理称著的学校，每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学校的监管之内。在紧张的学习中，我渐渐不再想起魔鬼。
可是上了大学之后，无所事事的时间越来越多，我开始慢慢怀念起了魔鬼。
我想念和她一起吃饭、一起睡觉的日子，我想念那场关于她长出长发的梦，我甚至开始想念她，让我的少年时光混乱不堪的往事。
我变得萎靡不振，变得郁郁寡欢。我厌倦了一切，上课、吃饭、睡觉、看电影、打游戏、旅行，我通通试过了，但是都没有办法排遣我对魔鬼的思念。
魔鬼的样子在脑海中越来越清晰：长裙摆动，如春柳一般，长发随风，肆意飞舞，还有她的面庞，她竟然学会了化妆，还是很惊艳的那种，不浓不淡，恰到好处，摄人心魄。
越是想念，她的形象就越清晰；而她的形象越清晰，越会激发我的想念。这是一个死循环，因为她不出现，我是无解的。
于是我开始沉迷酒精。
那段时间，所有人都怕和我一起喝酒。只要到了酒桌前，我都是满杯满杯地往肚子里灌，直到醉死过去，意识模糊，忘掉一切。
等到第二天，头疼欲裂，但是头疼比心疼好一万倍。于是下一场酒局又开始了。
很快地，冬至到了。喜欢上喝酒以后，我总是找各种各样的名目来组酒局。冬至这样的日子，怎么能够错过。
那天风雪很大，隔着酒吧嘈杂的音乐，还依稀能够听到外面的风吼。我依旧喝得很快，一杯一杯的伏特加灌进了肚子。
酒到中途，我起身去上厕所。
厕所在门外的台阶下。上台阶的时候，我突然觉得酒意袭来，站立不稳，一个趔趄差点滑下台阶。
扶着护栏，我顺势坐在了台阶上。酒精让我不惧寒冷，外面大雪纷飞，在夜色中好像成群结队的候鸟迁徙而过。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魔鬼迎面走了过来，身着长裙，优雅可爱。她对我笑了一下，我觉得自己一下子酒醒了。
她走过来，我准备去牵她的手。但她制止了我，然后坐到我身旁，抓住我的手。
我脱下羽绒服，盖在她身上，顺便把她抱在怀里，“不要离开我。”
她说：“那你今天开始蓄长发，等你头发变长了，我就再也不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