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墙内悬着一个金丝鸟笼,里面关着一位面无表情的房客,双翅与腹部都是不含杂质的靛蓝色,背上则是整齐的灰色条纹,好看又工整。胡启伸手敲了敲玻璃墙,“咄咄”的响声吓得它展开翅膀向后退了几步。
他露出满意的笑容,推门进店。
“先生,您喜欢这只鸟吗?”柜台后面的店员观察了很久,久到她以为自己揣摩出了顾客的心思,“这只蓝虎皮很聪明,学什么都很快的。”
“不用。”胡启摇摇头,“我想要一副拴鸟的脚铐。”
店员露出戒备的神色,“先生,我们这里······”
“我新买的鸟性子很烈,家里还有小孩,我担心她受伤,所以想先放在屋外养一段时间。你看,我昨天才被它啄伤。”胡启向店员展示手背上细小的啄痕,那是他昨天给鸟换水的时候留下的。
店员这才舒展眉头,说着“刚买来的野生禽鸟都是这样的”,让胡启稍等一会儿,自己去后面仓库拿货。
胡启走近先前驻足的玻璃墙。那只青鸟站在栖杆上,双目圆瞪,直直地看着他。
“我有一只比你更漂亮的鸟儿。”他轻声说道。
我有一只比你更漂亮的鸟儿。说这句话的时候,胡启眼前浮现的是穿着米白色纱裙的祝安。她小小的,舒展着四肢躺在床上,有着十四岁女孩独有的柔软曲线和馥郁香气。她每拨弄一下头发都能让他感到本能的震颤,更不用说她还会以炽热的目光看着他,嘴角流出关于他称呼的美好音节。
十四岁的祝安,是他最漂亮的鸟儿。
胡启伸手摸了摸口袋中的礼品盒,那是给她十四岁的生日礼物。
“我有一只比你更漂亮的鸟儿!我有一只比你更漂亮的鸟儿!”尖锐的声音划破店内的寂静,这只该死的畜生突然扑棱着翅膀嘶叫起来。
闭嘴······沙哑的声音刺痛了胡启的神经。闭嘴!
周围零星的客人疑惑地看过来,胡启用力摇晃鸟笼,青鸟撞到笼壁,重重砸到笼子底部,终于不再聒噪。
“哎呀!”店员拿着他要的东西快步走了过来,“先生,不要摇晃鸟笼,这些鸟都很脆弱,不好好照顾的话很容易死掉。这是您要的东西,请去前台结账吧。”
胡启攥紧那副脚铐,放在掌心摩挲。
它冒犯了我。他想,这个世界上不会有比祝安更漂亮的鸟儿。
祝安蜷缩在床角,疼痛像鼓点一样敲击着她的身体。头发还没干,在枕巾上留下一滩水渍。她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进行冲洗身体、再回到这个房间的步骤,就像牲畜被屠宰前经历的固定程序。
几个小时前,“爸爸”说要去给她买生日礼物,让她乖乖待在家里。
生日礼物?今天是几月几日呢?我的生日是今天吗······老实说,祝安已经记不清了。
祝安艰难地翻过身,仰面对着天花板。灯没有开,窗帘拉着,她又要在这半明半晦之间睡去,然后醒来,最终遗忘。
和“爸爸”一起来到这座城市以后,祝安就失去了时间的概念。
“爸爸”从不让她单独出门,也禁止她和陌生人讲话。每个月祝安会和妈妈通一次电话,“爸爸”在旁边陪着;偶尔出门一趟,她也只能待在“爸爸”的车里,透过暗色的车窗打量外面的一切。
“爸爸”告诉她要小心外面的人,祝安听话地照做了。因为妈妈送她来这里的时候告诉她,要听“爸爸”的话,他会给你更好的生活。
但渐渐的,祝安觉得越来越不舒服:洗澡时玻璃移门外窥探的视线,睡觉前粗糙的摩挲,成人男子的身体更是让她毛骨悚然。
身体也是从那个时候慢慢变得不好的。肚子总是很痛,像是有一只手在里面拉扯,常常会有血流出来。
她向“爸爸”哭诉,“爸爸”说会好的,但他从来没有停止,疼痛亦然。
这样真的是对的吗?这样真的是可以的吗?
年幼的祝安想不出拒绝的言辞,更找不到理由支撑自己去反驳,只能一遍遍询问那个她可以“信任”的男人。
但男人没有回答她,只是告诉她:“因为喜欢你,我才会这么做的。”
疼痛减轻了一些,祝安从床上爬起来,想去看看鸟。那是一只淡黄色的百灵,是她十三岁生日的时候“爸爸”买给她的。祝安给它取名“鸟”。鸟有一个宽敞的大笼子,却从来不像小说里写的那样歌唱。
祝安趴在窗台上,用手指玩弄鸟小小的头颅,就像“爸爸”每次抚摸她一样。
鸟细密毛皮下的头骨脆脆的,仿佛一捏就会碎。“爸爸”也常这样对祝安说,你的身体好像一碰就会碎,他舍不得。所以他每次都说会轻轻的,但仍像有什么东西被撕裂开一样,疼得祝安晕厥过去。
祝安不喜欢这样,她推开那个男人,但是每次推动都只会驱使对方做出更加激烈的动作。
为了不再这么痛,祝安开始忘记一些事情。她的记忆常停留在某个时间,在淋浴前,在睡觉前,或是半夜惊醒的时候。
“为什么会这么痛呢?”她问鸟。
鸟没说什么,回答她的只有沉闷的锁门声。“爸爸”回来了。
胡启锁上大门进了屋子,看见祝安蹲坐在窗户前,抱着膝盖看着笼子里的鸟。
“到我这里来。”胡启脱下外套,解开领带。
她穿着那条白裙子,赤着脚,慢慢走到胡启面前,不敢抬头望他。
她头发上残留着洗发水的香味,是胡启嘱咐她的,要她洗得干干净净,然后一起庆祝生日。
胡启拿出为她准备的生日礼物,那是一条象牙白色的手链,完美地贴合她纤细的手腕。就像他们彼此贴合的身体。
“好看吗?”胡启问她。祝安低着头,高兴地颤抖着,甚至忘记了回答。
在胡启的另一边口袋里,装着一支口红。他捏住祝安的脸颊,在她的嘴唇上细描起来。祝安轻哼了一声,说了一句什么,但胡启没有听清。她或许也在为即将到来的盛妆而感到高兴,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她站在客厅的灯下,苍白的面孔,殷红的嘴唇,骨架瘦小却透露出成熟女人的魅力。
杰作。胡启为自己的作品感到高兴,如他所想,祝安就是最漂亮的鸟儿。他想一把揽过祝安,但是又很快遏住了这份冲动。
在真正开始之前,总是需要一些铺垫。
“去把电视打开,看我们常看的那个。”胡启对祝安说。
他准备了很多和祝安一起看的影片,他也知道她最喜欢其中的哪一部,她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带着好奇的眼神。那些都是胡启这些年精挑细选留下的视频,每一个姿势、每一个动作都在剥离他的理智。
“不用担心,学不好也没关系,我会教你。”胡启攥住祝安的手,屏幕上透出幽蓝的光照在祝安脸上,留下了一道阴影。
他可怜的祝安正因为害怕而微微颤抖呢,这更让胡启感到兴奋。从害怕到坦然接受,这是一种蜕变。
“你不会不喜欢吧?”有的时候他会抓住祝安的头发询问,用强硬的口吻让她认同自己。这不是什么错误的事情,你已经十四岁了,这不是什么错误的事情······
祝安不爱讲话,从开始到结束都是。
胡启躺在客厅里休息,打开手机,有许多条未读信息,都是和他年纪相仿、嗜好相同的人。
“这个怎么样?才七岁。”
有人在群里发了一张照片,是一具稚嫩的躯体,可以看出她身上的潜力,但需要等好几年才能成熟,很少有人有这样的耐心。胡启轻蔑地笑了一声,他有祝安这个杰作。
“有没有十三岁左右的?“有些人想着坐享其成。
“为什么不干脆找十四岁的?这样还没风险。”
“十四岁有几个是没被用过的?”
胡启把手机扔到一边,走到窗边去看那只黄色的畜生。它一动不动地勾着栖杆望向他,就像店里那只青色的鸟。
买来的脚铐还在口袋里,胡启把它拿出来,小心翼翼扣在这只畜生的脚上,然后把它扔出窗外,另一头仍然系在窗台上。
祝安被胡启开窗的声音吵醒了,微微抬起头。
“我只是处理一些垃圾。”他笑着说。
祝安不理解。
她不理解为什么电视里的那些男女要做出那样的动作,那样的动作很痛。她也不理解为什么“爸爸”看到那些画面会露出欣喜的表情,他会一遍一遍地播放,直到祝安麻木,直到祝安眼前什么都看不见。
而有的时候“爸爸”什么都不做,只是让她模仿视频里的动作。如果祝安拒绝,或是露出抗拒的神情,就会被锁在房间里,随之而来的,有的时候是一顿毒打,有的时候是持续几天的饥饿。
“爸爸“出门了,鸟被扔在窗外。它吊挂在窗台上,摇摇欲坠。如果不是那条锁链系着它,它会坠地身亡。
祝安在房间里踱步,用身体丈量屋子,循环往复。窗台是她最喜欢的地方,而带锁的大门是她世界的尽头。
她在房间里走着,直到再次因为下体疼痛而缩在地上。
“人的下体为什么会疼痛呢?”祝安在搜索页面输入了问题。
手机是“爸爸”给祝安买的,新款的智能手机。但祝安没有朋友,没有可以联系的对象,就连妈妈的手机号都是保存在“爸爸”那里的,只有经过他的同意,祝安才可以和妈妈讲话。她没有真正的社交网络。
像过去一样,下面的文字仍旧排列成她看不懂的句子,起不到任何帮助。直到她不小心触碰到那个花里胡哨的广告页面,弹出了一个对话框。
“请描述一下你的症状。”
对话框里那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拘谨地提问。她也是被关在一个小盒子里,没有人可以对话吗?
“我觉得我下面很痛。”祝安一字一字输入进去,发送。
“请详细描述一下你的症状。”那个女人的头像又跳动起来。
祝安努力地思索了一下,当想到该如何描述自己疼痛的部位时,突然有一股羞耻感涌了上来。这是她第一次和“爸爸”以外的人描述自己的痛苦。
她小心翼翼地描述着,羞耻、不安、恐惧,种种情绪就像被打开了匣子一样统统跑了出来。祝安在等着对面的人告诉她答案,即使那个答案仿佛早就停留在嘴边。
过了很久,对面才蹦出一句话:“你被强暴了。”
“强暴”这个词让祝安身上所有的疼痛都有了根源。她如饥似渴地在互联网上搜索着与之有关的词汇、事件,但每多了解一分,痛苦就更深一层。她无法理解自己和“爸爸”之间畸形的关系。
这是爱吗?这是喜欢吗?
她看到有人因为被生父强暴而自杀,但“爸爸”呢?那个男人虽然抚养了她很长时间,但他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也就是说,这样的“爸爸”,是可以喜欢的吗?
祝安无法理解。但每一次疼痛都是真实的,而疼痛和想法几乎要把她割裂成两半。如果可以的话,为什么会这么痛呢?
“这样做真的是对的吗?我们可以这么做吗?”祝安躺在那里,像具尸体一样僵硬,她只能在“爸爸”喘息的间隙发问。
“当然是对的了,因为我喜欢你啊。”男人从床上爬起来,去拿桌子上震动的手机,“是妈妈,要跟妈妈说两句话吗?”
祝安点点头,吃力地爬起来。“爸爸”将手机放在她耳边,她的嘴里刚刚说出“妈妈,我觉得疼”这几个字,话筒对面的声音就一下子远去了。“爸爸”把手机拿开,带着责备的口气对手机说:“她是吃冰淇淋吃坏肚子了,没事的······你放心吧,就这样。”
嘟的一声,切断了一个世界。
祝安的世界一直都是被切断的,被大门上的锁链切断。“爸爸”在门上挂了两道锁,祝安只能看着那两道锁发呆。
叮咚、叮咚······
“爸爸”在卧室里睡觉,有人在外面按门铃。祝安站在门前,静静地等待铃声渐弱,外面的人消失。
“隔壁不在家吧?”
咔哒。对面的邻居打开了门。
“今天周六哇,怎么还不在家,那我明天再来送了。”她听到快递员不满的声音。
快递员下了楼,对面的防盗门发出咿呀的摩擦声。
祝安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突然在门上狠狠砸了一下,喊道:“救救我!”
对面的声音停止了。随即是“嘭”的一下,关上了,短促而决绝。
祝安双手攀在门上,身体突然被一股不可阻挡的力量卷了过去。那双汗津津的手拉住她的胳膊,把她扔进了淋浴室。
那个像提线木偶般的美丽女孩突然会自己动了。
胡启敏锐地发现,祝安开始躲闪他、推开他,甚至用指甲划伤他的手背。或许是叛逆期的骚动,每一次胡启都要用更大的力气去制服她、管控她,把自己的观点灌输给她。
有的时候胡启想,如果祝安永远是十四岁就好了。那么他就不用背负什么,可以永远享用她最好的年纪。
在她躺在自己腿上的时候,他也会这样对祝安说:“如果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我会永远爱你,你也会永远爱我。”
“十四岁的你,是最美好的你。”
“不要害怕,我这么做是因为我真的喜欢你······只有真心喜欢你的人才会这样。”
祝安没有回答,胡启知道,祝安是不想让他失望。或许他的祝安也想永远活在十四岁吧,但没有人永远十四岁。
胡启闭上眼睛,倚在沙发上,笑着摇摇头。
社区委员会的电话来得很突然。听到那边浑厚的女中音问到祝安的情况时,胡启露出疑惑的神情。
但是当他转头看到祝安湿漉漉的、渴望的眼神,他突然明白了。
“嗯嗯,没事的,家里小孩叛逆期,老想出去玩。”胡启耐心地解释,“没有家暴,我们的管教方式很文明。”
他以一贯的态度应付过去,然后蹲在祝安面前,伸手钳住她的下巴,带着失望质问自己的祝安:“我对你不好吗?为什么要求救呢?”
“你想出去吗?你想交朋友是吗?”
“外面的人都很坏,他们会带坏你。老师教不了你什么,我是从美国留学回来的,他们会的我都可以教给你,你不需要去外面上学。”
“你在家里才是最安全的你知道吗?”
“我当然是因为喜欢你才这么保护你。”
“以后我们会结婚,等你成为我的妻子了,你就可以出去了。”
胡启慢条斯理地说着。他能看见祝安的头顶上仿佛有一个小锤,慢慢敲裂了包裹着祝安的外壳,她又变回了那只漂亮的鸟儿,在局促的笼子里歌唱才是她最美丽的模样。
但喜爱不代表溺爱,胡启必须惩罚祝安。他会温柔地惩罚她。
他想,祝安不会永远十四岁的,她会长大,会失去现在的样子。但永远会有十四岁的祝安。
喘不过气来。
祝安被男人摁在床上,双手死死钳住脖子,越来越紧。这是作为她背叛的惩罚。这一个多月来,日复一日的惩罚。
祝安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她在空中胡乱挥舞的四肢落了下来,有一瞬间,她觉得就这样死去也不错。
但他不会让自己轻易死去的。祝安感觉到那双手离开了,只剩下灼烧般的疼痛。
“下次不要再这么做了。疼吗?”
她躲开男人讨好的手,滚到床下,紧紧抱住膝盖。她在发抖,她很害怕。但男人好像永远看不透这一点,生硬地拉开她的胳膊,箍住了她。
然后男人起身,说着要去买点吃的,走出房间,带上沉重的大门。祝安捡起筋疲力尽的自己,打开那部小小的手机。她想找到那个藏在小方框里的女医生,她想求助,她想离开“爸爸”,想回到妈妈身边去。
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祝安在互联网上写下自己的求救信号,“帮帮我,帮帮我。”
她在文本框里一字一句写下她所经历的事,过去的记忆像碎片一样向她扑来。有些行为她无法用文字描述,光是想到就让她难以忍受。这么多年来没有人教过她这样是对是错,她掉进深不见底的海,自我怀疑、自我否定、自我催眠:他会这么做,是因为爱我。
而此刻如果有人愿意用善意和信任拉她一把,她或许不会再坠入更深的黑暗。
“小妹妹,你读过初中吗?这编得也太假了吧?”
“是不是想博眼球啊?”
“您写故事会呢?”
“啧,找了个美国留学归来的daddy,不愁吃穿,怎么看都是人生赢家。”
但她注定会再一次被这个世界的恶意淹没。
面对接踵而来的质问,祝安也不由得怀疑起了自己。是假的吗?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都是假的吗?我也是因为喜欢“爸爸”才和他这么做的吗?我不愿意这么做,我把我的不愿意说出来,这件事是错的吗?
那一瞬间,祝安决定再也不要说话了。
鸟被拴在外面很久了,几乎失去了它原本光鲜的毛色。“爸爸”说,如果她想要,他会再给她买一只更漂亮的鸟。
“你真可怜,”祝安打开窗户,“只是因为漂亮,就被关在了这里。”
钥匙被随手放在茶几上。祝安替它开了锁,失去束缚的鸟直挺挺地落了下去,不消几秒,它就会砸落在地面上成为一团模糊的血肉,最终被扫进垃圾车。
祝安攀在窗户上,等待着那一刻的发生。
忽然,那只鸟像从沉睡中苏醒,费力地拍打翅膀,在落地之前划出一个弧度,抖落几根羽毛,重新飞了起来。
它返回天空,展翅远去,直至成为一个遥远的黑点。
未来会如何呢?祝安在心里问,不知道是在说鸟还是人。
然后,她缓缓起身面对天空,舞动手臂,像挥舞一对不存在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