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钗形象的特色,其在作者对其性格的刻画上,手法别具一格,塑造了一个别开生面的虚伪奸诈的女君子形象,完全不同于文学史上这类人物的写法,表现了作者独特的艺术构思。
在古代小说中,写奸的人物可谓不少。为一般人所熟知的如曹操、蔡京、意贯、费仲、尤浑、申公豹、秦桧等。这些人物有个共同特点是他们的面目和心理皆为读者所洞察,也为人们所憎恶,是因为作者对他们是用直白加以暴露和鞭挞的。但薛宝钗的情况却大大不同。
薛宝钗是《红楼梦》里唯一得到上上下下、众口词交相赞誉的人物。
贾母说:“提起姐妹,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从我们家里四个女孩儿算起,都不如宝丫头。”“千真万真”,这是“老祖宗”由衷之言,而非“当面奉承”的话。王夫人在宝钗协助探春理家时当面说:“好孩子,你还是个妥当人”。贾母和王夫人对宝钗的赞扬不足为奇。
史湘云虽出自四大家族之一,然父母双亡,孤独处境和黛玉有近似之处,因而最初和黛玉过往最密,每次来贾府都与黛玉相处,后来慢慢就住到宝钗处去了。宝钗对她的体贴,使她不胜感激,表示要“把姐姐当亲姐姐待”,还把家中的隐事向宝钗倾诉。作为尖锐对立的情敌,黛玉对宝钗一直怀有足够的警惕,而且一度敏锐地觉察到,宝钗是个善于“藏奸”的人物,两人之间经常“火辣辣”地进行唇木仓舌剑的斗争,然而最终还是黛玉折服了。宝钗经过一番工夫之后,黛玉竟对她消除了警惕。黛玉对宝钗说:
“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有心藏奸。……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
宝钗的受欢迎,不仅在主子中间如此,在奴仆中亦然。她刚来贾府不久,就显示出她的独特本领——“深得下人之心,就是小丫头们,亦多和宝钗亲近”。尤其令人惊异的是,贾府的赵姨娘,这个处处受人歧视,因而也对人人怀有敌意,甚至连亲生女儿都捏不到一块的人,也完全为宝钗所感动。当宝钗送了一点薛蟠从江南带来的土仪给贾环时,赵姨娘心中十分高兴,
“怨不得别人都说那宝丫头好,会做人,很大方。如今看起来,果然不错!……要是那林丫头,她把我们娘儿们正眼也不瞧,哪里还肯送我们东西?”
要知道,赵姨娘在心里说别人的好话,通共才只这一次。
在贾府这样一个个险恶环境里,宝钗却能如鱼游水,应付自如博得一片叫好声,这和王熙凤自叹“一家子大约也没个背地里不恨我的”情景相比,形成十分鲜明的对照。人们之所以都恨王熙凤,是因为她的奸诈狠毒,尽人皆知;而同样奸诈虚伪的薛宝钗,作者为什么偏偏又把她写成一个人人赞好的人物呢?既然人人呼好,就必然要写她许多“好”的表现。
那么又如何表现她虚伪的真实面目呢?这种写法的意义又何在呢?
王熙凤曾经给薛宝钗下过一句评语:“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这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宝钗曾经对湘云传授处世之道:“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这两条可说就是宝钗的人生哲学。
由于不干己事“不开口”,凡问“三不知”,这就使宝钗能够在错综复杂的是非场中做到“不得罪了人”。但仅仅不结怨于人,还远远不是这条人生哲学的最终目的,它还必须进一步取悦于人,才能左右逢源,进退无碍,最后获得“自己便宜”的结果。于是我们就看到“会做人”的宝钗,在每日两次到贾母、王夫人面前“承色陪坐”时是如何精心地揣摸、迎合她们的脾胃。因此,她不但知道贾母爱吃什么菜,爱听什么戏,爱猜什么谜语,甚至让自己也去适应老年人的这种嗜好。贾母怎能不满口赞赏宝钗呢?
就凭着这种“留神看”的工夫,宝钗为湘云设计了一顿既省钱又人人高兴的螃蟹宴,使湘云对她五体投地。她乘着黛玉病中为自己“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他们已经多嫌着我呢”而苦闷之时,送去几两燕窝,说了几句悄悄话,成功地在黛玉的脑海中抹去了她这个人物的“奸”象。
宝钗的功夫不仅留意做到赵姨娘那里,还特别着力做到花袭人身上、再加上她协助探春理家时的“小惠全大体”,更使得她这条“自己便宜”的人生哲学获得大大的成功。
然而我们切不要忘记“不干己事不开口”这条古老哲学的重要原则是在“不干已事”的前提下才“不开口”的。换句话说,遇到“干己事”的情况时,就不是“不开口”,而是大喊大叫的,否则岂不是失去“便宜”了么?薛宝钗正是一丝不苟地奉行着这条原则的。
当宝玉在众人面前,特别是黛玉在场的情况下,无意说了一句玩笑话,将宝钗比作杨贵妃时,这一下可大大触犯了宝钗。只见宝钗登时“红了脸”,“冷笑了两声”,马上借着小丫头靓儿找扇子的机会“指着她厉声说道:‘你要仔细!你见我和谁玩过!’”并当即与宝玉、黛玉展开了针锋相对的“冷战”,气氛异常紧张,以至于局外人王熙凤也感到“怎么这么辣辣的呢?”平时以“行为豁达,随分从时”著称的薛宝钗,这时却一反常态,显得异常严厉和斗狠了。
从宝钗这次极不寻常的亮相可以看出,摆在她面前有一个颇为棘手的矛盾,一方面她必须保持平和、从容、豁达的外貌,以维持她已经建立起来的各种良好关系;另一方面当触及她切身的利害时,她又必然十分执着,寸步不让,既不豁达,也不随分。然而这种状况如果发生得太多,动不动就“大怒”,情不禁就“厉声”的话,就必然破坏她在众人面前苦心摆出来的自画像。为了解决这个矛盾,她只能采取十分隐蔽、韬晦的手段来处理她的“干己”大事,以获取她的“便宜”。
对于“金玉良缘”的主角宝钗来说,婚姻问题无疑是她最“干己”的切身大事了。作者是怎样围绕这件事情来追踪她的鬼魅行径和曝光她的丑恶灵魂的?
宝钗作为一个知书识礼的名门闺秀,自然一切都应按照规矩办事,尤其在婚姻大事上,女孩儿决不允许自己去考虑终身大事的。不幸的是,宝钗偏偏就是这样一个整天为着“干己”的终身大事而干着不鬼不贼勾当的阴险人物。只是她的营生既不像贾赦想娶鸳鸯那样闹得尽人皆知,也不像赵姨娘与马道婆勾结在暗中谋算宝玉那样写得明明白白,而是在人们难得看见、或者当着众人面前却不易为人所觉察的状况下表现出来。这种表现常常似真疑假,似有若无。
情节一:在充满珠光宝气的大观园里,宝钗是最为淡雅的一个贵族小姐。她不仅身上穿着朴素,就是屋子里的陈设也冷清得像“雪洞一般”,使贾母看了也“摇头”,觉得“素净”得“看着不像”了。她素日不爱装饰打扮,她家里存有的十二支“宫里头作的新鲜花样儿堆纱花”也没用场,薛姨妈只好请周瑞家的全拿去分送给其他姐妹。可是为什么却偏偏爱把一块沉甸甸的金锁成日家吊在脖子上,让它亮在别人眼前呢?
情节二:在贾府的矛盾冲突尚未充分地暴露之前,王熙凤曾经当众对黛玉开过一次玩笑说:“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儿?”这对不相干的人来说是没有多少意义的。但对有心人来说,却是一个不祥之兆。宝钗当时笑着说:“二嫂子的诙谐真是好的。”这淡淡的一句,和“慧紫鹃情辞试葬玉”贾母的应付方法是异曲同工的。当贾母知道宝玉听见紫鹃说黛玉要回苏州就急得发疯,明白了宝玉与黛玉间的感情时,只是说“我当有什么要紧大事!原来是这句玩话”。宝钗不也是像贾母一样只说了一句应付话吗?
情节三:宝玉被赵姨娘勾来的马道婆用“魔魔法”弄得死去活来,后来渐渐好了,“黛玉先念了一声佛”,宝钗马上笑起来。当惜春问她笑什么时,她说:“我笑如来佛比人还忙:又要度化众生;又要保佑人家病痛,都叫他速好;又要管人家的婚姻,叫他成就。——你说可忙不忙?可好笑不好笑?”素日庄重浑厚的宝钗,为什么听了别人一声“念佛”,就这样不舒服,当众挑起眼来?
情节四:袭人请湘云为宝玉做鞋,本是平常的事,宝钗却转弯抹角地把这份差事揽到自己手上来;螃蟹宴上,黛玉因心口痛,想喝一口热酒,宝玉便命将“合欢花浸的酒”烫一壶来,黛玉只喝了一口,宝钗赶忙跟了过来,自已动手“另拿了一只杯来,也饮了一口放下”。这种颇异寻常的主动后面,反映了一种什么样的心理?
情节五:在清虚观的道士们送给宝玉的礼物中,有一只金麒麟,贾母似乎觉得哪家的女孩儿带过它,别人都无印象,唯有宝钗知道“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些。”当探春惊异于宝钗的“有心”时,黛玉尖锐地指出:“他在别的上头心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他才是留心呢。”联系宝钗的金锁,黛玉的这种敏感难道是无根由的么?
以上一个个情节,作者都平平写来,淡淡过去,它诱发出的那些问题,作者并没有作正面的回答。如果孤立地看起来,在偌大一部书中,其中某些情节也只是平淡的小事。但是当我们把它们联系起来加以考察时,那些情节的意义就清晰起来了,那一串串的问题也就有了答案,宝钗的庐山真面目也就昭然若揭了。
不过,曹雪芹也并非完全没有正面“指点”过薛宝钗的心思。只是他采用了十分巧妙的手法。他通过宝玉挨打而引起萨家兄妹的一次吵架,让薛呆子把底端了出来:“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闹,我早道你的心了,从先妈妈和我说:‘你这金锁要拣有玉的才可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由于这一下象闪电般直触到她的要害,所以竟“把个宝钗气怔了”,而且很少有地哭起来。这话作者不说,其他人也不说,作者偏偏找到薛呆子在“眼急的铜铃一般”的情况下嚷了出来,真是妙不可言。
结束语
当作者通过这些场面和情节使读者确切了解到宝钗的真正心思之后,我们也就能进一步领会作者的独特笔法,从而进入作者写得更加隐蔽,对人物性格的刻画尤其入微的境界,这时我们对于作者的笔意已经可以心领神会、融会贯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