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终南山的南麓某个小庙,住着一个修行者。
他尝试过很多修行方法,多年以来,从不净观,再到六妙门、安那般那、最终甚至尝试了内观,但他的内心始终有这一丝疑惑:
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或者说:这一切背后的原理是什么?
数息 观想、经行、面壁、公案、疑情等这些大多数人借以凝聚心念的事物给他的感觉都太片面,太缺乏那种看一眼就陷落进去的吸引力。
抑或这些本不枯燥,而是他没有领略其中的意趣。
无论如何,他还是坚持着这些令他迷茫的事。
讽诵、念佛、数息,就像身边大多数学佛人一样。
窗外日光弹指过,席间花影坐前移。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已经是他出家的第十二年。
某天清晨,他点燃一支线香,在香烟弥漫的房间凝聚自己的心神。
我看着他的呼吸从粗动的“风”,到有节奏的“喘”,粗细不均的“风”,最后沉淀到细若游丝的“息”,从周身的大小毛孔自在的出入。
就在他沉浸在这甘露法味时,出息入息中间的某一瞬让他眼前一亮,心中生起了一阵疑情。
眼前原本的光明逐渐暗淡,一个长久以来追寻的答案开始影影绰绰,呼之欲出。
随着疑情越来越深,他的呼吸也随之加快,又从柔和的”息“逐渐变成躁动的风。
最后他终于坚持不住,长长的呼出一口浊气。
突然间,阴郁的脑海亮如白昼。
终于找到了!这一切修行手段的共性,就是觉察时间的流逝。
数息,其实是瞬息瞬息的消逝,观想,其实是刹那刹那的生灭。
时间,是万物的推手。
时间,也是修行的尺度。
于是,他赶紧调转方向,开始把注意力凝聚到时间的流逝。
刚开始观察时间流逝,他的注意就像没有完全化开的糖浆,只能用很笨拙的力气把它挤出来。
越努力观察,心就越调柔,他注意力在心神聚焦的状态中被慢慢融化,自然的流淌在四肢百骸。
注意力越来越专注,他开始能够持续不断的观察时间流逝,把整个人浸泡在时间之流中,时间流逝的感觉越来越清晰,
清晰到他感觉时间是时间,他是他,他是超越时间的存在。
继续深入,他会惊讶的发现,看起来是在觉察时间的流逝,实际上,他觉察的,不过是自己心念的起伏,而心念的起伏本身是不连续的,并且每个时刻被心念博捕捉到的内容也是瞬时的,类似于电影,每一帧都是一幅静止的画面,而帧与帧之间也不是完全连续的。
他用自己的觉知,和每一个念头贴身肉搏,期待在最根本上还原被遮蔽的感受力。
终于,他睁开了湿润的双眼。
原来从来都没有什么时间,有的,只是当下这一念。
这一念延绵不绝,无始无终,把人圈一个怪圈里。
晨钟不闻暮鼓,朝露不见晚霞,春蚕不念秋丝,夏蝉不知冬雪。
他默默念叨:我们从未拥有时间,我们只是时间的囚徒。
我听到后告诉他:“时间最小的单位“刹那”,又名 “发意顷”, 也就是一个心念起动的时间长度。
在起心动念的那一顷刻,时间就产生了,它无始无终,从一个找不到起点的地方开始震动,看不见、摸不着,充盈在天地之间,莫名而又强大,不可阻挡地推动者万物的熵增。
所以与其说我们是时间的囚徒,不如说是自己心念的囚徒。”
他笑了笑,没说话。
我继续说道:记得童年时,我感觉时间过得很慢,每天都非常充实,每天都在幸福的“度日如年”。
长大后,却觉得光阴荏苒,如同白驹过隙,如细沙,似流水,看着它于指缝逗留,转眼又从指尖溜走,待我们觉察,时间已悄然远去。
对这种时间感知度不同的现象,有一个很有趣的解释:
五岁的时候,人的记忆只有五年,这时候过一年,到六岁时,记忆增加了五分之一。
六岁到七岁,记忆增加了六分之一。
七岁到八岁记忆就只增加了七分之一。
以此类推,到了二十岁的时候,记忆便只增加二十分之一。
这一年的时光虽然没变,但是参照物变了,所以大家就感觉时间过得快了。
可能等你六十岁的的时候,过一年记忆只增加六十分之一,那时时间就过得更快了。
空间的运动产生了时间,而空间的无边无际造就了时间的无始无终,但他们一直盘根错节、交错纵横,编织成了我们的现实世界。
有一些科学家认为,人脑中有专门计数的“计时结构“。还有一些则认为时间知觉,只是人依赖于感觉输入的变化来做出时间长短判断。
换而言之,时间是一个依赖于意识的虚幻维度。
他敛起笑容,认真的说道:就像数息时,出入息就在不停给予我信息的输入,更不用提日常生活中海量的信息涌入。
即使在一间绝对安静,黑暗的房子中,我们的心跳,血液流动,皮肤上的体毛拂动,都在不断地给予我们感觉输入,也给了我们判断时间长短的基础,从而感受时间流逝。
乃至是一个简单的失误,他拿起一个茶杯说道:
如果我不小心把茶杯掉落在地,茶杯从手上滑下,我其实通过注意到手上杯子的触感消失,到听到杯子落地的声音,从这先后发生的两次感觉变化来判断杯子用了多长时间落地。
我想起,虚云老和尚的开悟经历就是源自于一次这种失误。
根据《虚云和尚自述年谱》记载:
老和尚在护七例冲开水,溅予手上,茶杯堕地,一声破碎,顿断疑根,庆快平生,如从梦醒。
因述偈曰:“杯子扑落地,响声明沥沥,虚空粉碎也,狂心当下息。”
他听我说完,喃喃的说:“如果老和尚还在世,一定要当面问一句,虚空粉碎,万物寂灭,还有时间的流淌吗。”
其实也不用问老和尚,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不知过了多久,斋堂的云板响起,他面目表情的叠好裹腿布,下坐之后,他一如既往的吃饭、便溺、和无关痛痒的人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我不解的问他,你当时明明如获至宝,为何现在看你与之前毫无区别?
他告诉我:“即便是妙高峰,你攀爬登顶后,也还是会下来,你不会一直呆在山顶,那样你将会因为缺氧而逐渐窒息。”
我问到:“那你爬与不爬又有何区别”?
他说:“不在山顶的时候,至少知道山上的风光,山下的路,就要依靠这份知道才能走好”。
是啊,一切都是因缘所生法,新的“缘”涌入时,结构必然经历裂变与重生。
看起来他重新回到了老套的生活逻辑,但其实新的生命已经悄然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