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天寿《午睡》
事父母,色难。作画亦色难。
色凭目显,无目即无色也。色为目赏,不为目赏,亦无色也。故盲子无色,色盲者无色,不为吾人眼目所着意者,亦无色。
吾国祖先,以红黄蓝白黑为五原色,与西洋之以红黄蓝为三原色者不同。原宇宙间万有之彩色,随处均有黑白二色,显现于吾人眼目之中。而绘画中万有彩色,不论原色、问色,浓淡浅深,枯干润湿,均应以吾人眼目之感受为标准,不同于科学分析也。
赵佶《芙蓉锦鸡图轴》
吾国祖先,以红黄蓝白黑为五原色,定于眼中之实见也。黑白二色,为独立自存之色彩,非红、黄、蓝三色相互调合而可得之。调合极浓厚之红青二色,虽可得近似之黑色,然吾国习惯,向称之为玄色,非真黑色,浓红浓青之间色也。
黑白二色为原色,故可调合其他原色或间色而成无限之间色,与红、黄、蓝三原色全同。
赵佶《红蓼白鹅图轴》
《诗》云:“素以为绚兮。”《周礼·考工记》云:“凡画缋之事,后素功。”素,白色也。画面空处之底色,即白色。《庄子》云:“宋元君,将图画,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
墨,黑色也。吾国新石器时期之彩陶,亦以黑色为作画之惟一彩色也。吾国绘画,一幅画中,无黑或白,即不成画矣。
色盲者,五色均成灰色。半色盲者,有不见黄色者,有不见红蓝色者。鸡盲者,至傍晚光线稍弱时,即成盲子。盖其眼之视能不健全之故。猫头鹰,日间不能见舆薪,而黑夜中,能明察秋毫,以其眼具有独特之视能之故。
赵佶《梅花绣眼图》
天地间自然之色,画家用色之师也。然自然之色,非群众心源中之色也。故配红媲绿,出于群众之心手,亦出于画家之心手也,各有所爱好,各有所异样。
色彩之爱好,人各不同:尔与我,有不同也;老与少,有不同也;男与女,有不同也;此地域与彼地域,有不同也;此民族与彼民族,有不同也。画家应求其所同,应求其所不同。
谢赫六法云:“随类傅彩。”此语原为初学傅彩者开头说法。然须知“随类傅彩”之类字,非随某一对象之色而傅彩也,但求其类似而已。知乎此,渐进而求配比之法,则《考工记》五色相次之理,始能有所解悟。
徐渭 洛阳春色
花无黑色,吾国传统花卉,却喜以墨作花,汴人尹白起也。竹无红色,吾国传统墨戏,却喜以朱色作竹,眉山苏轼始也。画事原在神完意足为极致,岂在彩色之墨与朱乎?九方皋相马,专在马之神骏,自然不在牝牡骊黄之问。
黑白二色,为五色中之最明确者,故有“黑白分明”之谚语。青与黄,为五色中之最平庸者,诗云:“绿衣黄里”,绿为黄与青之间色,以黄色为里,以黄与青之间色为配,易于调和之故。
赵之谦 瑶岛琪花
最足勾引吾人注意而喜爱者,为富于热感之红色,故以红色为喜色。吾国祖先,喜爱明确之黑白色,亦喜爱热闹之红色,民族之性格使然也。
证之新石器时代之彩陶,长沙东南郊出土之晚周帛画,以及近时吴昌硕、齐白石诸画家之作品,无不以红黑白三色为重要色彩,诚有以也。
吴昌硕 富贵花开
东方民族,质地朴厚,性爱明爽,故喜配用对比强烈之原色。《考工记》云:“青与白相次也,赤与黑相次也,玄与黄相次也。”又云:“青与赤谓之文,赤与白谓之章,白与黑谓之黼,黑与青谓之黻,五色备谓之绣。凡画绩之事,后素功。”素,白色也,为全画之基础。
民间艺人配色口诀云:“白间黑,分明极,红间绿,花簇簇,粉笼黄,胜增光,青问紫,不如死。”即为吾民族喜爱色彩明爽之实证。
齐白石 大寿可期
吾国绘画,以白色为底。白底,即画材背后之空白处。然以西洋画理言之,画材背后,不能空洞无物。
否则,有背万有实际存在之物理。殊不知吾人双目之视物,其注意力,有一定能量之限度,如注意力集中于某物时,便无力兼注意并存之彼物,如注意力集中于某物某点时,便无力兼注意某物之彼点,因吾人目力之能量有所限度。
我国祖先,即据此理而作画者也。《论语》云:“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即画材背后之空处,为吾人目力能量所未到处也。
马远《雕台望云图》
宇宙间万有之色,可借白色问之,渐增明度,宇宙间万有之色,可由黑色间之,渐成灰暗而至消失于黑色之中。故黑、白二色,为五色之主彩。
“视而不见”之空白,并非空洞无物也。可使观者之意识,结合所画之题材,由意想而得各不相同之背景也。是背景也,既含蓄,又灵活,实胜于不空白之背景多多矣。
华嵒 天山积雪
《诗》云:“素以为绚兮”。素不但为绚而存在,实则素为绚而增灿烂之光彩。西洋绘画评论家,每谓吾国绘画为明豁,而不知素以为绚之理,深感吾国祖先之智慧,实胜人一筹。
黑白二色,对比最为明豁,为吾国群众所喜爱。故自隋唐以后,水墨之画,随而勃兴,非偶然也。然黑无白不显,白无黑不彰,故水墨之画,不能离白色之底也。
设色须淡而能深沉,艳而能清雅,浓而能古厚,自然不落浅薄,重浊、火气、俗气矣。淡色惟求清逸,重彩惟求古厚,知此,即得用色之极境。
元 倪瓒 江岸望山图
石谷自许研究青绿三十年,始知青绿着色之法。然其所作青绿山水,与仇十洲比,一如文之齐梁、汉魏,不可同日而语。盖青绿重彩,十洲能得之于古厚也。
画由彩色而成,须注意色不碍墨,墨不碍色。更须注意色不碍色,斯得矣。水墨画,能浓淡得体,黑白相用,干湿相成,则百彩骈臻,虽无色,胜于有色矣。五色自在其中,胜于青黄朱紫矣。
仇英 《桃园仙境图》
吾国绘画,虽自唐宋以后,偏向水墨之发展,然仍不废彩色。故颜色之原料,颜色之制工,仍须佳良精好,使下笔时,能得心应手,作成后,能经久不褪色,乃佳。
张萱《捣练图》
重彩之画尤甚。《历代名画记》云:“武陵水井之丹,磨嵯之沙,越隽之空青,蔚之曾青,武昌之扁青(上品石绿),蜀郡之铅华,始兴之解锡(胡粉),研炼澄汰,深浅、轻重、精粗。林邑、昆仑之黄,南海之蚁矿,云中之鹿胶,吴中之鳔胶,东阿之牛胶,漆姑汁炼煎,并为重彩,郁而用之。”
非过求也。近时画人,无能自制颜色者,全委诸制工之手,无好色矣,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