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甄世隐与贾雨村 :中秋谁与共孤光那是《红楼梦》里的第一个中秋节,是属于两个文人的精神世界的分水岭。
那一夜,他们推杯换盏,把酒言欢。
他本是本地望族,姑苏城里的乡宦甄世隐;他却是卖文为生,寄居葫芦庙的穷儒贾雨村。他恬淡雅致,不以功名为念;他怀才不遇,苦未逢时。他宅心仁厚,爱才敬才;他胸怀大志,不甘人下。他见他落魄至此,不惜拿出银两、棉衣资助他进京赶考;他豪爽豁达,又一心想要出人头地,改写命运,所以并不推辞。
那夜的月亮,静静地照着他们,照出甄世隐的“雅”,照出贾雨村的“豪”。
年少时也曾不解,那样清雅恬淡的甄世隐,何以对野心勃勃的贾雨村情有独钟?那样热忱炽烈地帮助他,那样不求回报。
多年以后,那年的那轮中秋圆月默默地告诉了我答案:“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中待时飞”的表白,“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的期许,给这个穷酸的读书人镀上了一层熠熠发光的近乎“理想”的光芒。就凭这层光芒,谁敢说那一年中秋月下的贾雨村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明月作证,那分明是个仰望星空,脚踏实地的好青年啊!
也是啊,那时的他,还站在月光下吟唱,还来不及染上官场的肮脏腌臜,来不及去收藏四大家族的护官符,还没学会为了明哲保身去出卖良知,没学会为了高官厚禄去贪赃枉法。他还自持、自矜着,他的才情宛如那轮中秋明月。也许,他那时的精神还闪着光,为做一个百姓敬仰的好官的理想而兀自激动着,为实现他的人生价值而努力奋斗着。
葫芦庙的方寸之地束缚不了他,他还有诗与远方,虽然远方的路费很昂贵。
他甚至还如同情窦初开的少年一般,对面目清秀的小婢女“想入非非”。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那怀才不遇的忧愤,天涯游子的乡愁,混杂了感遇知音的欢喜,前途未卜的忧虑——寂寞让他如此“美丽”。
甄世隐不可避免地被这个落魄书生吸引了。月亮可以作证,那样的夜里,甄世隐仰望玉轮,看华灯初上,箫管弦歌,富足完满的生活总像是缺点什么,往来的严老爷之列也像是缺点什么。所以,他怎能不去邀约那个寄旅僧房的贾雨村共同赏月?他知道,那个寂寥的书生,一定不会久居人下。原来,甄府里真正慧眼识珠的人,并非小婢女娇杏,却是她的主人甄世隐。
于是,那一夜的中秋,美味佳肴,款斟慢饮,月亮飞彩凝晖,从明到昧,从天上注视着他们,直至三更曲终人散,各奔东西。
那一夜,他们都不知道,这会是永别。
在贾雨村,他久困于市井,为了糊口只好卖字撰文糊口,如今一旦得到资助,哪里管什么黑道黄道,进京赶考才是毕生的大事——实现此生远大抱负的头等大事。他终于“筹”到了路费,奔向他的远方,也奔向了一条与初心背道而驰的不归路。
在甄世隐,他的人生是那样完满,根基、富贵、娇妻、爱女,他没有见过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所以他愿意结交,更愿意去呵护、帮助那个不失风骨的落魄文人。他与他对酌欢饮,他为他尽了自己的心意与善意,他心满意足,酣畅淋漓,分别后直睡了个日上三竿。
这是《红楼梦》里的第一个中秋节。他俩的中秋明月夜尽了,他俩的人生轨道也不知不觉地发生了巨变。原来荣华富贵与穷困潦倒只隔着一个元宵节。那一场致命的烟花便可带走人生的所有希望与期待。
悲凉处总是猝不及防。
中秋节后,甄世隐历尽人世沧桑,看尽人情冷暖,最终看破红尘,舍弃了他那“性情贤淑、深明礼义”的娘子,与跛足道人飘然而去。他留下的那一首《好了歌》的注解,以“甚荒唐”作结,字字诛心。从此以后,甄世隐就没有再出现过——仿佛他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与他有关的一切,都成为了前尘往事,只有香菱——他的女儿,还延续着他与他妻子身上那些美好与善良。
贾雨村却在仕途中渐行渐远。他再也见不到当年那个邀他赏月,给他银子并棉衣的人,他只是将他家那“巨眼识英雄”的小婢女收为侧室。当他某一天审理命案,发现了落难的无辜女子原是恩公之女时,并没有伸出援手,送她回到家人身边,反而装神弄鬼,贪赃枉法,亲手将命运多舛的她推进了火坑。
世上有两种东西不可直视,一是太阳,一是人心。原来,人心一旦发生巨变,便不知会做出多少恶来。从护官符到葫芦案,再到石呆子的扇子,贾雨村就是这样从一个对月述怀的读书人,走向了一条通向自我毁灭的不归路。荣华富贵又如何呢?甄世隐早就预言的“因嫌纱帽小,致使枷锁扛”的结局在等着他,最终不过是一场空罢了。
时隔多年,那一夜的月亮还在记忆里照耀着,却再也照不出当年那个中秋。明月有知,是否还记得那场欢宴,那两个对酌的人?
二、黛玉与湘云——清风明月还诗债那是《红楼梦》里的最后一个中秋节,是属于三个诗人少女的永恒的一夜。
那一夜,皓月千里,静影沉璧。凹晶馆笛声悠扬,水波粼粼。黛玉触景伤怀,对月垂泪。这多愁善感的人儿,是否又忆起她的故乡明月,我们不曾知晓,却惊奇地发现,那一夜陪在她身边开解她的人不是宝玉,却换成了素日里与她“针锋相对”的湘云。
黛玉与湘云,两个截然不同的女儿,一个敏感脆弱,一个豪爽大气,两个人的日常原本是小摩擦不断:为了宝玉给湘云使眼色起争执,为了湘云赞宝钗又龃龉,曾几何时,两人如此亲近知心了呢?
也许,是因为成长。也许,是因为天空那轮明亮的月亮:黛玉父母双亡,姑苏城已是他乡明月,过往的繁华只能在梦中重温。湘云虽是史侯家的千金大小姐,可是“襁褓之中父母违”的命运,注定了那高贵的门第与温暖的家庭并不等同,两个失了父母的孩子在这月圆之夜,如何去期盼属于她们的圆满?父母之爱,是她们此生不可弥补的缺憾啊。
惺惺相惜,恰是她们那一夜的情思。
湘云劝慰黛玉要保重身体,不可自伤自苦——好一个霁月风光的湘云!平时那个大大咧咧、口无遮拦的少女,在那一夜是如此温柔体贴,俨然成了黛玉的宽慰者。
黛玉也善解人意起来,不肯辜负湘云作诗的雅兴。不但如此,她还在湘云“得陇望蜀”想要坐船的时候劝慰她:万事求全何所乐。谁说黛玉是个刻薄又小心眼的姑娘?她读过的书必将用另外一种形式呈现出来,以豁达,以通透。
凹晶馆的明月不言,它只是洒下淡淡的清辉,为她们的联句助兴,看她们一番讥评,一番叹赏;听笛声若远若近,袅袅悠悠。那清远闲旷的诗句,蕙质兰心的女儿,可曾引得明月的艳羡?直到“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一句出,那月是否也会冷了心肠,不忍卒听?它要冷到怎样的凄神寒骨,才能去安葬那花影诗魂?
那一夜的明月,还见证了另一个女子的成长——那便是妙玉。妙玉也是个孤苦的少女,父母不在了,连师父也去世了。王夫人虽下了帖子请她,可终究也是寄人篱下。那一夜,自称槛外人的她,也经不住清池皓月的吸引,更是向两位少女诗人提出了邀请。于是,三个诗人少女一起走进陇翠庵的院门,清风吹拂,月光给她们披拂上一层银纱。
很多年以后,这三个一起走进栊翠庵的美妙娉婷的背影,依然是《红楼梦》里最美的一幅画面。那三个性情各异的少女,经历过同样的离散丧乱,有着同样纯洁无瑕的心灵,在属于她们的最后一个中秋之夜,各自美丽着。
谁说“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便是通达如苏轼,也不会明白,那一夜,她们的唇齿之间,笔尖之上流淌着一首唱不完听不厌的诗歌——你我都听到过。
直到今天这个明月夜,那余音还缭绕着。
作者:杜若,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