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如晨/文
丁真话题里,有大众的审美观与凝视效应,折射着对社会现实的一些忧郁与亢奋。
因为他有纯真的眼神,所以他就是西藏的。要是换个高鼻深目的,可能就认为是西北尤其新疆的了。
即便很多人知道四川有大片藏区、高原,也是中国神话高地,第一感觉也很难匹配起来。
这感受本来有些合理。
不过,背后一种转换就是:如此纯真的眼神,必得来自边疆、高原、乡野,或者种种未被工业文明污染的区域。它们是道德的高地。
明明四川有大片藏区,明明丁真的家乡理塘也很有名,并曾出现在情僧仓央嘉措的诗里(一说为其故乡):
“白色的野鹤啊,请将飞的本领借我一用。我不到远处去耽搁,到理塘去一遭就回来。”但大部分人头脑里,只有更为偏远的所在才是诗与远方,才能满足自己的想象。
无形中,也会生发出道德与审美,并泛滥开来。
遥远无人的荒野如此。乡间也是。城里人到个乡村,就审美大兴:啊啊啊,好美啊,还是农村好啊,你看人家多闲适,咱们城市人情多浇薄,多累,有什么意思啊。。。。。。
然后,就不断晒图,各种POSE迭出。城里人晒出了无穷的小心情。他们幸福而满足。他们眼中一切都是审美的。
他们全然不顾。不远处,那些被他们当成审美物、自然风景的劳作者,那些郁闷甚至愤怒的眼光。
每年五一、国庆黄金周,都有几条鄙视链:两极的、边疆的、高原的、荒野的、草原的、大海的、小岛的、乡野的、空旷无人的地方,都能轻松碾压城市景观。城市处在鄙视链最下游。
头条上影响力最大的旅游博主,大部分都与西藏场景有关。徒步的、自驾的、骑行的,如果没转过西藏,那几乎没什么光环的。
这里面有道德的高地。城市隐隐地缺乏一些道德。
温迪.J.达比在《风景与认同:英国民族与阶级地理》(译林出版社)中说,远离人群的乡间,不但是稀缺品,还是高贵的象征。乡间别墅区的主人们,适时地在伦敦城里打上几幅广告,发上些卡片,他们的领地就被打上一种世外乐园的印记,想进入是很困难的。近代以来,这种逻辑持续引发英国乃至西欧“进入乡村运动”,成为政治话题。
读过哈代《还乡》、《远离尘嚣》的话,你会对“荒野”充满一种眷恋与怀旧。哈代的价值,就在于在那个年代唤起了近代西方对于城市文明乃至“进步论”的诗意反思。
在他之前,美国爱默生等一帮超验主义学人就已经高高在上。梭罗等人更以行动做出了标榜。
梭罗有一句话被美国现代环保之父李奥帕德引在《沙乡年鉴》里:“荒野蕴涵着对于世界的救赎。”
俞敏洪年轻时翻译的理查德.霍夫斯达特《改革时代:美国的新崛起》一书,前三章描绘了19世纪工业文明的膨胀,导致土地神话的终结。拓疆运动里结下了无穷的赎武精神。美利坚大地也是两层皮,乡下佬消失,被文明转码的牛仔成了工业文明矛盾品,美国在平等、自由与民怨中前行。这种情绪里的美国,辽阔的大陆风景,所谓西部,所谓荒野,就给了后人尤其是海外人无限的刷图资本。
当旅游经济崛起,就形成了一种全球范围的“旅游凝视学”。
中国其实完全一样。
丁真不过是此刻大众抒发情绪的一个中介。
疫情爆发以来,尽管中国管控有方,旅游有所复苏,但在兴奋、忐忑、不确定性、不安全中,大众内心仍期待真正的自由度。它不止权利,还有能力。
丁真成为话题,就是一个亢奋、忧郁而又带有一点愤怒的符号。
他本是无辜的。他是故乡旅游经济的代言符号。但只一瞬间,他便被“凝视”塑造成偌大景观的模块,被大众、各地旅游部门快速、反复消费。
反过来,他应该也会消费大众。他已经开始消费。甚至早就做好准备消费大众。你看他已入驻头条。11月18日,他注册了新浪微博。截至目前,他发了7条信息,粉丝92.5万。
昨天,他晒出了两条。画面上,丁真手持亲自写的“家在四川”,落款还有藏语。他的字歪歪扭扭,像是刚入学的小学生水准。他的普通话不标准,有点像老外说汉语的高阶版。
但这恰恰强化了大众的审美。凝视中,他必须是这样的。他只能是这样的。
当然,接下来,他必须练字、普通话。但是,同时还不能练得太快太好。否则他会更快被遗忘。
如果丁真字写得漂亮,普通话标准,像李现那样会玩深沉,哪怕像他的四川同乡蒲巴甲那样成为主流,大众瞬间也会失去大半耐心。因为这样的丁真,街头一把,泯然众人。
当然他也可能很快泯然众人。因为,他正在落户各大平台,他的照片已被P得整洁,俨然精致、标致的小哥哥了。
回到委屈的四川。无论这个省份如何富有多样性,地理如何复杂,在大众这种逻辑里,显然也是被边缘化,被消费的。
也难怪,今日四川,尤其成都,本来就已经成为城市人、大批旅游直播主、自驾游西藏的门户。它是起点,也是安全的阀门,却在踏上道路的一瞬间,种种感性就被刺破,被大众OTT了。你再争论也没用。而成都是一座治愈系城市,也是被整个大陆透支的符号了。
当然,我们说四川、甘孜委屈,也许它们同样消费着大众。因为,无论大众与“西藏”如何共谋与勾兑,丁真仍还是它们符号。
再说,谁敢说甘孜与丁真不是有意借力大众的审美与认知偏差,完成了一场营销呢?
谁敢说,这里面没有疫后期中国地方旅游经济的忧郁呢?对应的,在丁真身上,也投射着无数大众的亢奋与忧郁。